(接前)

 

2013.3.王学东采访<<野草>>社长龚盾(摄于望江公园茶园)

 

与“空山”之境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实的中心世界呈现为一种“全景敞视建筑”。福柯在引用边沁描绘的“全景敞视建筑”时,介绍了这种建筑物的诞生和被全社会所采用情况,这种建筑形式的基本构造原理是:“四周是一个环行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行建筑。环行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然后,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人或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的与光源相反的角度,观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这些囚室就像许多小笼子、小舞台。在里面,每个演员都茕茕孑立,各具特色并历历在目。敞视建筑机制在安排空间单位时,使之可以被随时观看和一眼辨认。总之,它推翻了牢狱的原则,或者更准确地说,推翻了它的三个功能——封闭、剥夺光线和隐藏。它只保留下第一个功能,消除了另外两个功能。”[1] 尽管从作为边缘的地下诗人对“中心”的描述中,没有像福柯这样细致的展现其中对于每一个细节的详细安排,也没有对这种建筑的每一项功能进行细致的推敲,但是,在地下的被动体验与我们对“中心”的刻绘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国式的建筑”:这里是全景式的,也是敞视的,不但保留了剥夺光线功能,而且成为以封闭的世界。在这种世界之中的生存,人只能被看、被囚、被杀,权力达到了最高峰,人自由度、人的权利也就跌落到最低点。

在成都野草诗群所呈现的现实的“全景敞视建筑”之下,“非空山”的现实成为一张捕获生命权利的网。这是一张“中心”用以捕获的网,生命不能自由表演,而被中心设置。“正如地球是由他们转动”一样,生命的一切由他们来安排,生活中的表演也由他们决定。于是,网成为囚禁的主要手段。“地球是由他们转动的,/是黑是白只有当局有权来衡量。/我的一切申辩都是徒劳的,/一纸开除学籍决定了我的下场。/划清阶级界限,/是这个时代人人自保的一副良方。/最大限度地保持沉默和距离,/是这个时代维护友谊的最佳伎俩。/在校方组织的揭发会上,/各种灵魂都无可奈何地曝光。”[2]这张“中心”的网是无比的巨大,也是无比的有力。我们看到,这张网决定了世界的运行、转动,这张网也是人间是非黑白的最高律令,也就是说,网不但是自然运行的规律,而且是社会行动的准则。这张网,是天、人运行的总导演、总规则,笼罩了一切,包容了一切,是一切的总源泉,绝对不容质疑。所以“网”的意志成为绝对,不但人要听从他的命令,自然也要听从他的命令。在这张大网之下,灵魂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只有“下场”,而绝对没有“上场”。

第二,成都野草诗群对现实的介入还在于,他们深入到了“人”存在的困境。现实的“网” 将自然、社会、身体、灵魂囚禁,在此之下,世界的整个存在只是被动的,而诗人对整个世界体验只有“下场”,这就是人在现实中心之下存在的基本状态:“花仍在虚假地开放/凶恶的树仍在不停地摇曳/不停地坠落它们不幸的儿女/太阳已像拳师一样逾墙而走/留下少年,面对着忧郁的向日葵……”[3];“街/被折磨得/软弱无力地躺着。/而流着唾液的大黑猫/饥饿地哭叫。”[4] ;“子夜滚过巨大的雷霆/闪电映出一个奔逃的鬼影/紧紧抱着那些由于惊恐而麻木的心/被迷惑的肉体处在急骤的冷雨中/庞贝城颤栗着,威苏维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5];“我是黄昏的儿子/我在金黄的天幕下醒来/快乐地啼哭,又悲伤地笑/黑夜低垂下它的长襟//我被出卖了/卖了多少谁能知道/只有月亮从指缝中落下/使血液结冰——那是伪币……”[6]……虚假、凶恶、折磨、迷惑、出卖等等体验,便是在“网”的巨大阴影之下产生。生命被欺骗、被折磨、被迷惑、被出卖,成为被囚禁的第一层次的感觉。所以,在诗人的视野中,自然被囚禁,连开花的姿态都是虚假的;生存的城市被囚禁后,被折磨得软弱无力;个人的肉体被迷惑,处于大风大雨中而仍然不自知;最后自我的灵魂被出卖,但不知道自己被卖给谁,卖了多少。

     与“空山之境”完全不同的是,现实生命令人如此惨不忍睹,人已经失落!这就是在“现实之网”下,人成为“困兽”:“对甜蜜的回忆,莫要问一句‘曾记否’,/对苦恨的深渊,莫要叹一声‘全怪我’,/对沸腾,冻结的人血莫要大惊小怪,/不这样,谱不出生命的挽歌。//向四壁宣布我的‘坠落’,/屈恨无须向苍天诉说,/让行尸走肉塞满新的岔道,/困死我呵,不随下流又不能超脱。”[7]首先是人在心理上,已经成为了“兽”。人已经作为兽存在了,作为主体的人,没有回忆,也没有怨恨。对着这个血淋淋的世界,不管是沸腾的人血,还是冻结的人血,都已经冷漠,都已经成为生存的习惯,像一只野兽。就是这样,才谱出了生命的挽歌。这时已经唱不出生命之歌,只有生命的挽歌,转而形成的是生命的“兽歌”。并且,这又是一只被囚禁的野兽,被“四壁”监禁,还最终像苍天告白的呼号和机会都已失去。不能进,也不能退,只是一直被囚禁着,被围困着着的一头野兽。而现实监狱中更多的人,是一个“活死人”:一个积满死水的泥坑。/除了青苔,孑孓和恶臭,/里面还泡着一个活人!//一个人,/一个捆扎着手脚的男人!/除了希望和绝望的交替折磨,/他有时也作些徒劳的翻滚。[8]这个世界就如泥坑一样,人与虫豸一样无力、与植物一样渺小,充满恶臭,而只是活着而已。身体被捆绑,生命被践踏,这时绝望是折磨,希望也是,在这样的世界中,所有的生命、尊严、自由、爱、信仰等价值成为绝对的空无,成为对生命的一种嘲笑。在这个“泥坑”里的人,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肉体的神经性的条件反射,在泥坑里翻滚而已。

   由此看来,现实不但不是“空山”,而且还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全景敞视建筑”。并且在这一“现实之网”,人已经完全失落!成都野草诗群正是在这样的“现实”与“空山”的对比中,更加渴求着拥有生命权利的“空山”。

 

 

2012.12.著名学者,编缉,岳建一先生与<<野草>>编委九九合影(摄于九九家中)

 

2012.12.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著名中国地下文学研究学者杨健先生与九九合影(摄于九九家中)

 

 

 

 

通过“空山之境”与“现实之网”的强烈对比,成都野草诗人对于“空山”的追求更加热烈。于是,这一“空山”追求,成为了野草诗人对于现实中心抗争思想和力量的发源地。

他们对中心的反抗意识,是一种最直接最简单的反抗,也就是用自身身体所进行的对抗。这正是“空山”的特征之一,地下诗歌中的“空山主体”,已经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剩下的只有这一个躯体、肉体。从“空山”理想中获得主动自我的人,其反抗也只是一种原始的本能而已。“为了你的到来,黎明,/人们用骨棱的双肩扛着不平,/用枯瘦的双手高举着贫困,/用不屈的双腿支持着人格,/用愤怒的眼光焚烧着暴行,/用坚硬的嘴唇关住狂跳的心,/用殷红的鲜血喷写着人类的追寻……//为了你的到来,黎明,/多少仁人告别了破碎的家庭,/多少志士告别了受蹂躏的人民,/戴着脚镣手铐,戴着斑斑伤痕,/微笑地挺立在游街囚车上,/送走了最后的寒夜和生命……”[9]成都野草沙龙中,由于主体大量的权利被剥夺,尽管确立了自我,获得了自我的主动意识,但在现实中,仍然没有可以借靠的力量。这时只有身体,只有鲜活的肉体,才是可以用以反抗的武器。虽然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与反抗,但是这在地下诗歌的反抗意识中却占有重要的位置。因此,在地下诗歌中,身体或者说是肉体,在他们的反抗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其中身体的各个部分均可以成为对抗、反抗的力量源泉,骨棱的双肩、枯瘦的双手、不屈的双腿、愤怒的眼睛、坚硬的嘴唇、银红的鲜血……。这成为了自我价值的力量之源,由此,与社会的不平、贫穷、暴行等对视,实践权利。“但我比爱伦坡似乎获得顽强些,我不靠什么光;因为我自己的生命能发出萤光,一点点光,诗从血液和骨头里升起的。”[10]诗歌的力量,反抗的力量,就是直接从肉体中升起来的,从身体的血和骨头中诞生的。不但如此直接的肉体对抗,而且还牺牲了家庭、舍弃了朋友,以微笑的态度蔑视这些灾难。如此简单地用身体的直接对抗和抵御,又如此乐观地对待灾难,是地下诗歌中主动诗意的特点之一。

他们的抗争精神,但其最终的旨归,仍在于他们所梦寐以求的“空山之境”。这种对抗,不仅是对“中心”黑暗绝望的诅咒,而是看到了黎明,为了黎明的出现而展开的。“是的,我心中弥漫着浩瀚的宇宙宗教——这就是血墨淋漓地从头顶灌注到脚心的阳光般敞亮生命和诗歌的爱的辉煌。”[11]野草沙龙中的抗争精神,不仅仅是对于黑暗现实的展现,而且也包含了对于未来的希望和梦想,包含着爱的因素。用身体的简单、直接对抗,不但是对于现实的绝望,也是为着心中的希望和爱,为了一个心中所期待的黎明的到来。这个未来就是有着权利意识“空山之境”。

总之,文革时期四川地下诗歌是一项需要深入且全面展开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文革时期四川地下诗歌中,成都野草沙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呈现出了鲜明的“茶铺派”特征,这就是他们围绕在“空山之下”这一权利意识的追求之下,所展开的现代诗思和现代诗艺。而且,成都野草沙龙地下诗歌中的“空山之境”,不但为八十年代四川诗歌的勃兴初步奠定了基础,而且对于中国思想界“人的启蒙”这一时代主题也有着极大的启示意义。

                                  

     作者单位: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全文完)

[1](法)福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第224-225页。

[2] 邓垦《春波梦·二十二》,《邓垦诗选》(自印本),2001年,第159页。

[3] 多多《万象·夏》,《多多诗选》,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年,第16页。

[4] 芒克《城市·2》,《芒克诗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第5页。

[5] 林莽《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给逝去的年岁·S》,《被放逐的诗神》陈思和主编,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年,第334页。

[6] 顾城《我是黄昏的儿子》,《顾城诗全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76-79页。

[7] 吴阿宁《困兽》,《野草诗选》杜九森编,成都望川校园文化站。

[8] 吴阿宁《坑和人》,《野草诗选》杜九森主编,成都望川校园文化站,1994年,第103页。

[9] 邓垦《为了你的到来》,《邓垦诗选》(自印本),2001年。

[10] 牛汉《我的梦游症和梦游诗》,《梦游人说诗》,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年。

[11] 黄翔《殉诗者说》,《我在黑暗中摇滚喧哗》(受禁诗歌系列1),台北:唐山出版社,2002年(电子文本)。

 

 

2012.12.岳建一、杨建先生与成都<<野草>>部份同仁在成都合影。前排左起:冯里.无慧.岳建一.谢庄.乐加。后排左起:徐坯.九九.杨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