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丰是我在北京延庆监狱遇到的一个犯人。他年过不惑,中等身材,清瘦,文弱。延庆监狱关押的基本是老弱病残犯人。赵小丰患有精神病,他被判刑,正是因为精神受刺激,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在狱中度过十余年的铁窗岁月。

患精神病,而且杀母,这让人觉得很恐怖。实际上,赵小丰是受特定情境的刺激而精神失常的。日常生活中,赵小丰与常人无异。在精神病学上,这叫作心因性精神障碍,发病机制是当个体遇到巨大的压力或刺激时,心理崩溃而导致精神失常,当外界压力消失或经过治疗,即可恢复常态。

日常交往中,赵小丰随和隐忍、与人为善,遇人欺负,他也常常会自我克制,息事宁人。即使不以监狱里三教九流的标准,只按照通常的社会标准来看,赵小丰也是一个好人。

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杀母呢?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逐渐了解到赵小丰的一些情况。

人格撕裂的生存状态
在出事前,赵小丰供职于新闻出版署下面的印刷科学技术研究所,通过钻研技术,从一名普通工人成为技术干部,后来担任副处长。

他是一个受共产党正统教育培养出来的干部,听党的话,钻研业务,按以前的说法是“又红又专”。在单位里,赵小丰为人随和,人缘好,他听领导的话,与同事关系融洽,上上下下都尊重他,信赖他,也喜欢他。在家里,赵小丰有妻儿母亲,温馨美满。从各方面看,赵小丰的生活状态都令人羡慕。

可是赵小丰说,当时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这源于单位领导安排他兼任该单位的基建工程处副处长。本来,赵小丰喜欢做技术工作,他的性格也适合同技术打交道,他还向我津津乐道他曾经参加过的科技攻关项目。但是,基建工程处副处长却是一个具有巨大利害关系的职位。建筑公司要想获得该单位的基建工程项目,赵小丰是他们要通过的第一关。作为动辄数千万、上亿元工程项目的具体经办人,很多环节都要赵小丰经手审核、签字。

另一方面,基建工程处的处长职位,却被单位领导有意无意地长期空缺着。赵小丰只是副处长,根本没有工程项目的审批和决策权力,决定权掌握在单位的主要领导手中,他负责具体事务的经办,只能按照领导的意图来履行程序,好比一个橡皮图章。

可他毕竟不是一个麻木冷漠的橡皮图章。在经办这些工程项目的过程中,他发现其中存在着很多严重问题。但他不愿或者说不敢违背领导的意图,只能按照领导意图签字通过。对于要承担的巨大法律责任,他心中又极为担忧恐惧。赵小丰曾数次向领导请求辞去基建工程处的职位,但领导一直不同意。

从旁观者的角度,也能看出这位领导的“匠心”,他显然看准了赵小丰的性格特点。赵小丰既听话又能干事,还没有任何利益诉求,这样一个人,无疑十分安全可靠,符合领导的需要。领导让赵小丰以副处长的职位主管基建部门,却让处长一职长期空缺,而且,赵小丰作为另一部门的负责人,只是兼管基建处,不可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其中。这就使他既没有决定权力,却要承担实际的工作和责任。实际上,赵小丰成了领导以权谋私的工具,他也知道自己的可悲角色,尽管他本人无意参与,可每一场灰色交易都在经他之手进行着。

赵小丰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那些巨额标的的工程项目,在程序上都经过了他的审核签字,一旦出事,他不可能不承担责任。

这样,赵小丰无异于堕入了无间道,每天生活在官场潜规则和特定人格心理的剧烈冲突中,生活在对法律和未来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说,当时心理压力太大了,处于极度焦虑状态。而就在这个当口,他与母亲又在其职位去留问题上发生了矛盾。赵小丰想坚决不干了,他的母亲却强烈反对。终于有一次,在与母亲发生激烈冲突时,赵小丰精神失常,竟然失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官僚专制制度是悲剧根源

从赵小丰的案例中,我们能看出什么?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家庭悲剧,但它的根源却在于体制。正是体制环境造成了赵小丰的人格撕裂和冲突,由此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道德焦虑。这种心理压力和道德焦虑,如果长期无法消解或释放,就会积聚成心理上的巨大负面能量,一旦失控,冲破人的正常心理防御机制,就会导致精神失常,发生破坏性行为。赵小丰在工作中产生的心理压力无法消解,终于在家庭矛盾中找到出口,积郁的负能量被尽数释放出来,造成惨绝人寰的家庭悲剧。

那么,又是什么造成了赵小丰的人格撕裂和冲突呢?

赵小丰接受的是共产党正统教育培养,并且是从做技术进入干部行列,性格单纯,为人正派,要他同流合污,也参与以权谋私分一杯羹,他做不出来,也根本应付不了那种复杂的利益关系。尽管共产党的话语体系和道德系统里,有正面的倡导,比如大公无私、廉洁奉公等等,但在官僚体制下,官僚权力主宰一切,它要求人们奉行的首要原则是服从,是听“党”的话,服从领导的安排。于是,赵小丰的人格特点与他置身的体制现实,发生了荒诞的背离。如果按照共产党宣传的道德标准行事,只会遭受排挤、寸步难行;如果闭目塞听,完全听从“党”和“领导”的摆布,他又极为矛盾、痛苦。何况服从型的人格和多年的党化教育惯性,也使得他根本不敢违背领导的意图。

官僚专制体制的本质是把人作为权力的工具,压迫人服从专制权力,按照官僚意志行事,而不能本着自己的良心和真实意愿做人做事。一个人要想在官僚体制下生存和发展,就不得不扭曲自己的人格,乃至恶化或者同罪化,直至突破道德底线走向深渊。这也是汉娜•阿伦特所谓“平庸的恶”的滋生机制。二战中,那个签发处死数万犹太人命令的阿道夫•艾克曼,就曾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直至陷入罪恶的深渊无法自拔。阿伦特冷眼观察被告席上的艾克曼,发现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十恶不赦的恶魔”,他不过是一个平凡无趣、近乎乏味、个人素质极为肤浅的人。然而,“平庸的恶”也许是人类最本质的现实。底线越是降低,人格越是污化,越能够适应坏的体制,甚至如鱼得水。然而对于那些良知未泯、责任感重的人,比如赵小丰,既不愿扭曲人格,又要适应官僚体制,内心必然是天人交战,冲突不断。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赵小丰是在对抗“平庸的恶”的过程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个原本正常的良善之人,就这样被“逼成”了精神病;一个原本祥和的家庭,就这样砰然破碎。

官僚专制体制和悖乱的意识形态,正是赵小丰人生悲剧的根源和罪魁祸首。

弱者何以安身立命

有人也许会质疑,赵小丰的悲剧也有其性格因素,他为什么就不能顺应官僚体制,同流合污呢?

那么,当坏制度与好品格发生冲突时,我们是应该否定好品格,去为坏制度辩护,还是应该否定坏制度,从而努力改变坏制度,来维护好品格呢?为什么好品格就不能有一个好的制度环境来维护,使好人一生平安呢?

还有人也许会说,赵小丰心理太脆弱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坚强点甚至决绝点呢?他可以据理力争,也可以坚决请辞啊!

的确,当瘟疫流行的时候,体质虚弱的人会患病死亡,但总有体质强壮的人能够幸存。那么,我们是应该指责那些死者为什么体质虚弱,抵抗不了瘟疫呢,还是应该消灭瘟疫,让体质虚弱的人也不得病呢?我们为什么非要为坏制度辩护,让这种邪恶、黑暗、严酷的官僚专制体制来考验和锻炼人的心理品质呢?我们为什么不去努力实现一种好的社会制度,让弱者也能有活路,也能安身立命呢?

诚然,“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可是当邪气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已经制度化,我们又怎能苛责赵小丰这样一个平凡的好人不能挺身而出,像英雄那样只身对抗这样的生存环境?

当然,专制体制本来也有自己的道德系统,但可能保证它不腐化变质吗?在奉行儒家伦理的中国封建社会,“仁义礼智信”几乎提点着一个民族的价值观,但数千年来历经无数个朝代,哪个朝代以此维持住了官僚队伍的廉洁,避免了系统性制度化的腐败?结果不都是沦为“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令人尤其深感惨痛的是,赵小丰至今都不能明白导致其人生悲剧的社会制度根源,因为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他有着强烈的负罪感,他努力改造,对每一个犯人都尽力帮助,想以此来赎罪。

赵小丰的悲剧,并非个案或者孤例。

在专制制度下,社会的精神病状况与政治环境密切相关。

每当政治环境黑暗、社会氛围严酷时,比如历次政治运动、文革时期,社会上发生精神病的人数就大大增多。良知本乎人性,自由乃是天赋,而专制制度恰恰要压抑人的良知,扼杀人的自由,这必然会在人的精神心理上造成巨大的压力和无处申诉、无从解脱的冲突。惟有能够守护我们的良知,确保我们的自由的宪政民主制度,可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