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古体诗中,最见女性深邃情思和缠绵柔情的,是书赠张元勋三首诗。此三诗标志她的人生悲剧的三个重要时刻,面对的三次重大抉择:身处阴霾满天黑云压城威迫之下——沉默、隐忍还是挺身而起、抗争到底;陷身地狱魔窟——违心地低头、屈服还是坚持理念、坐穿牢底;面对死亡之门——退缩、偷生还是义无反顾、挺胸直前。在凄怆的悲剧氛围中,三诗始终于坚贞中深含着柔韧而浓郁的缠绵情愫和婉约情调。这种深妙的女性情愫是女诗人其他诗作中不曾有的。张元勋显然读出女诗人诗中那颗晶莹忽闪着的委婉苦心。他之舍生忘死奔赴上海提篮桥监狱看望女诗人,就是明证。那是一颗飞蛾扑火般为爱而宁愿赴死的意志。爱欲是人类最强大、最瑰丽、最动人的心灵动力之一,何况多年来同命相连、灵犀相通。



张元勋(1933-2013),山东青岛人,性格有典型北方人的热情、勇气、仗义、豪爽气质。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一九五四级学生沈泽宜、张元勋贴出诗体大字报《是时候了》,引起全校轰动,引发大学生论政议政、关切国运的激情和热潮,一时大字报铺天盖地、来势如暴风骤雨,同时在北京各高校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毛泽东们慌了阵脚,方知他们以暴力夺得的政权毫无民意,很快祭出野蛮镇压手段,搞起一场“反右运动”,把这些思想敏锐、热情敢言的青年知识分子统统收进口袋、一网打尽。

一九五九年五月廿二日,一个闷热的夜晚,当张元勋等人遭到校园里一大群以专制政权为靠山的左派学生围攻时,林昭挺身而出、跳上桌子仗义执言,制止疯狂的人群恃强凌弱、对敢言者采取人身攻击行为,反击此辈愚昧的思想立场,为张元勋等人的人格尊严和人权而伸张权利。林昭这种见义勇为、大义凛然、力挽狂澜的孤胆英雄行为赢得正义者的敬佩和叹赏。这是北大历史上最灿烂夺目、最动人心魂的夜晚。烈女豪杰的伟大人格气质放射辉煌。这个夜晚标志着中国当代史上最卓越的女性划破风雨如晦之沉沉黑夜、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拔地而起。



思想者的人格勇气和共同的苦难命运,使林昭和张元勋产生深刻的心灵共鸣。这种心灵信息流动在她的三首赠诗中。第一首诗写于一九五七年九月,二人已在夏天“反右运动”中身罹其难(三诗据张元勋先生《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感谢他和家人对林昭诗作的精心保存):

醉不成欢愁依旧,思绪缤纷共相就。
弄章琢句涂鸦满,暗风入窗凉初透。
水深浪阔君知否,冠盖京华斯人瘦。
霏霏无尽江南雨,梦回冷泪湿薄袖。


这是受难后、离别前之作。中秋节,病中女诗人于沪上寄书身在京华的张元勋。两个月后,十二月廿五日,张元勋在校园被秘密诱捕,直至一九七九,无辜劳改二十二载。三年后,一九六零年十月廿四日,回江南养病的林昭在苏州家中被捕。

写诗之时,女诗人心情恶劣,以酒浇愁,思绪万端,如落英缤纷,片片与君相诉,丝丝交织共融,虽满纸纵横却言不尽意,更兼凉秋暗袭、寒意阵阵。她委婉暗示友人,前景大险恶(“水深浪阔君知否”),隐隐透露心情,夜夜系之念之。峨冠新贵窃据京华、炙手可热,唯有伊人在水一方、憔悴零落。南国之雨、丝丝柔细、绵绵无尽,一夜牵魂、梦思缠绕,竟不觉泪湿薄袖。

首句“醉不成欢愁依旧”,正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与白居易“醉不成欢惨将别”(《琵琶行》)心情颇似。五六两句“水深浪阔君知否、冠盖京华斯人瘦”,出自杜甫《梦李白二首》之“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里透露女诗人思念和关切友人的一怀深挚浓情。杜甫梦思李白,深恐这位天才的谪仙人被世俗之深水蛟龙所害;女诗人则挂念友人,嘱咐他当心险恶之境,这番深邃情思和心灵理解由“凉初透”“斯人瘦”六字构成江南北国两处心情之绝好对照、微妙关联,无限情味尽在其中。“水深浪阔君知否、冠盖京华斯人瘦”与“霏霏无尽江南雨、梦回冷泪湿薄袖”巧妙构成一北一南之空间对应和意象呼应,北为张生君,京华苦难“斯人瘦”,南为林姑娘,江南雨中“泪湿薄袖”。识此绝佳诗思妙构,庶几可悟心灵妙蒂。

此诗深得李清照词清风妙韵,诸如《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醉花阴》:“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缤纷思绪、深沉情感、一怀浓愁、无限伤感,写得幽深温文、摇曳多姿、含蓄有味。林昭笔下,一句“君知否”,轻柔透露温婉体贴,三字“斯人瘦”,微妙闪露情致之深邃入骨;京华红尘、斯人独瘦,江南细雨、缱绻柔丝更是牵人梦思,剪不断的纷纭思绪和柔韧情怀偏偏以“冷泪”“薄袖”“凉初透”这种冰冷无情之物传达,尤增中国古典诗词艺术之美学意味。诗境全以冷色调、冷情调出之,而内在的热、深、韧含蕴其中。凡此种种,均见女诗人深得中国古典诗词美学技巧和文字妙蒂。“知否”“人瘦”“冷泪”“薄袖”构成心灵优雅、风姿绰约的绝妙意象,令人蓦然联想在水一方的秋水伊人,灯火阑珊、孤影傲世的娉婷佳人,正是怀抱理想、痛恶黑暗、决不妥协的高洁典雅形象,此情此境此伊人,恰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这是一位心灵深挚、柔情缱绻、极富灵性、极为善良的江南女郎,雨中病中日里夜里丝丝惦念北国友人的安危。这是一位有道义人格的女性,不是一见危难掉头就跑、唯唯求饶、发誓决裂、“划清界限”之流。大难临头,女诗人傲然挺立,站在落难友人一边,思之念之嘱之。被打成“右派”,女诗人愤然自杀,被抢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决不低头认罪!”这首诗从另一性格侧面透露大难临头之际女诗人心灵的深沉、细腻、善良、美好。



女诗人第二首赠诗写于一九六零年秋,书于她的一寸彩色照片背后(时代险恶、为证实寄信人真实身份),寄到青岛张元勋家收转。张元勋已于三年前(一九五七年十二月)被捕入狱,在服八年徒刑(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刑满后仍在劳改农场直至一九七九年)。此时,一张大网已罩在女诗人头顶,她将在数日内(十月廿四日)被捕入狱:

楚头吴尾劳相关,顾影低徊敛鬓鬟。
困顿波涛佳岁月,凋零风雨旧容颜。
堪憎勿怪人争避,太冷应疑我最顽。
粉黛滔滔皆假面,笑君犹自问庐山。


写作此诗之际,二人天各一方、音书断绝,女诗人曾拟专程来青岛(不知张君早已入狱、家人亦遭监视)。她深知共产极权制度下人民只能有苦难和悲剧,她为远方友人深悬挂念,顾影镜中、愁肠九转,哪有心思梳理鬓发,即使梳理亦不过是痴痴失神中的无意识动作而已。回想三年前义勇勃发、登高一呼、波澜壮阔的激情华年、随之而来的风云流散、峥嵘岁月,那是壮美年华、堪为自豪的一段闪光人生,如今容颜已被忧思改、年华已随风雨飘,依然不改当年心志。

首二句之“劳相关”“敛鬓鬟”最见情致。楚头吴尾、两处挂念、对镜顾影、轻拢鬓发,极富女性柔美风致。“顾影低徊敛鬓鬟”乃女性情思绝妙特写,这一镜头含多少女性心理之爱娇、情思之微妙、心事与失神之情貌,落笔淡淡却情味浓浓,最富撩人之美感。

次二句“佳岁月”“旧容颜”之今昔对照,虽遭苦难、备受挫折,然而立身道义、青春无悔,虽历风雨折磨,心志永不摧折。此语暗示友人,昔日之战斗是我们的光荣,罡风苦雨不能改变我们的心志。诗人对自己当年为正义事业而战斗的青春年华产生的这种自豪感,令人想起拜伦的诗句:“哦,莫和我谈论往昔的伟人英名,/青春年华就是我们生命的光荣;/二十二妙龄的桃金娘和常春藤/抵得上你们那累累桂冠与赫赫声名。”(Stanzas Written on the Road Between Florence and Piza)“顾影低徊敛鬓鬟”句,网上所见抄本甚多,末二字几乎皆误为“鬓鬓”,显系传抄中之讹误。此二字当为“鬓鬟”。后蜀词人顾夐《临江仙》之三:“绣襦不整鬓鬟欹,几多惆怅,情绪在天涯。”《全元散曲》收《一枝花》:“鬓鬟梳绿云,肌瘦消红玉。”明代戏剧家梁辰鱼《浣溪沙•别施》:“鬓鬟尽鬈,手足尚胼。”清人程麟笔记小说《此中人语•翠翠》:“自从帘下瞻风雅,早起何曾理鬓鬟。”鬓鬟,即女性环形鬓髻发式。如此,文字通畅,诗韵谐和。
       
五、六两句语调蓦然一变,由无限低徊、淡淡失神之情思转向反讽和冷嘲。被打成“右派”,成为党国的敌人,青年思想者们被专制集团的宣传机器妖魔化,极权者及其奴才们鼓动人们将仇恨集中在中国最清醒、最有思想和勇气的青年身上,使他们陷入人人憎恨、个个躲避、不敢与言的境地。女诗人早已看透这个极权国家骨髓,可谓冷彻肺腑,自示心如盘石、决不回头。所谓“堪憎勿怪人争避”,乃是正话反说。所谓“太冷应疑我最顽”则是硬话软说。二句并立,反讽加冷嘲。在这善恶混淆、人妖颠倒、价值倒错的世代,一切都要拿着大顶看。两句诗貌似女诗人自我归罪,实乃嘲讽时政、愤世嫉俗。这种反讽笔法见谐谑性情,与唐代诗人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孟浩然讥刺玄宗昏庸、不识英才,亦嘲讽世人交友势利。这就是责己不责人之妙处。林昭亦然。“太冷应疑我最顽”,意蕴尤深,既含横眉冷对极权社会,亦含心灵冰冷、态度决绝、对它无一丝幻想。这是思维的彻底精神和思想家的冷峻态度。“应疑”实是无疑。“应”与“勿”相映成趣。“顽”字最见性格之坚定,却带一丝幽默。两句暗示自己的思想立场和态度。
       
七、八两句(“粉黛滔滔皆假面、笑君犹自问庐山”)转为正面嘲世:如今中国,滔滔众人皆人格分裂,藏起真实自我、戴上各种假面,整个社会走向阴性化、媚俗化、奴性化,浓妆艳抹、争宠求幸成为上上下下之趋鹜,恰如女人之浓施粉黛、争风求宠。你还痴痴想知其庐山真面目,岂可得乎?此处妙用宋代诗人苏轼《题西林壁》诗意:“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在这一党专制的极权社会,人人活在虚伪和假面具中,焉能识其真面目?女诗人对极权社会的洞察与《动物农场》《一九八四》的作者奥维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揭示异曲同工。
       
此诗乃女诗人心灵之无意识流动中与北国张君展开的心灵对话(诸如“勿怪”“应疑”“笑君”)。诗中情致深邃、思绪低徊、对镜痴痴、往事如织,柔细的关切之情和幽深的情感构成一篇不知不觉、自问自答式心灵对话,昔日苦难却灿烂的青春年华与今日淡淡的伤感、娉婷的瘦影构成情感的交织,反讽式自嘲与冷峻的意志构成意味丰富的对照,犀利的嘲世与温软的戏谑构成美学情调的平衡。这是一首心理深邃、情思丰富、笔墨灵动的好诗。



女诗人第三首诗,书赠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六日上海提篮桥监狱。此时,张元勋服完八年徒刑,由山东奔赴上海,以“未婚夫”名义(自然经过狱中女诗人妙悟、认可),在女诗人的母亲许宪民陪同下,来监狱看望她。二人北大阔别九年后,这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不到两年,女诗人被这个政权秘密枪杀。

九年前,京华郊外,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女诗人与张元勋交换地址、发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断了联系。他们听到命运的敲门声,知道苦难就在旦夕,深知这个政权什么卑鄙事都做得出来。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不能把对方地址写在纸上,只能牢记在心,这就是为什么历经八年大牢后张元勋依然能够凭心中牢记的两处地址(上海和苏州)来上海寻找林昭。
       
张元勋对这次狱中相会和诀别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历史性记述:终于又闻脚步声自外室响起!我的神经突然紧张,一下子达到了极致︰我意识到与我们阔别九载、历尽苦难的林昭即将出现在我的面前!林昭终于走进接见室!她的脸色失血般地苍白与瘦削,窄窄的鼻梁及两侧的双颊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几点雀斑使我忆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当年!长发披在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盖着可抵腰间,看来有一半已是白发!披着一件旧夹上衣(一件小翻领的外套)已破旧不堪了,围着一条“长裙”,据说本是一条白色的床单!脚上,一双极旧的有绊带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头上顶着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鲜血涂抹成的一个手掌大的“冤”字!这个字,向着青天,可谓“冤气冲天”!
       
她站在门内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个室内三十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我无法猜测此时此刻他们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还是想到人世间有大悲怆、大无畏、大欢喜、大冤枉!整个室内无论是带枪的武士还是不带枪的狱警,以及那便装俊美的女郎,都被这一笑的嫣然而惊诧着、困惑着,甚至是震撼着。后来,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笑,这实在是她这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现的迷人的、永恒的美丽与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两条粗粗的短辫子以及飞飘着的白绢蝴蝶结的昔日风采!……
 
我说:“今天我们在这儿相会,可谓之‘篮桥会’吧!”(我国古代有“蓝桥会”的故事,描述裴航与云英的爱情,他们约会于“蓝桥驿”。而“提篮桥”与蓝桥驿以“篮桥”与“蓝桥”同音而巧合。)林昭又一笑,接着说︰“又是‘井台会’!”(“井台会”,这里用的是《白兔记》中的“井台认母”的故事,以包含探监的不仅是我,还有许宪民先生在埸,是她们的母女之会。)
       
这时,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向我宣布︰“已经中午十一点了!”提醒我们接见即将结束,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这时,那位“管教干部”又表现了理解与关怀,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我于是绕过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这是最高潮的时刻︰所有的人都似乎怀以极大的兴致欣赏着!连那威严的武警的脸上也浮现着松弛的表情,那踞坐于“讲坛”上的四位女郎,全神贯注而又津津有味、用极微细的上海方言简短地切切耳语。
       
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圆而铿锵︰

篮桥井台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


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第三句‘断’字或许也可改成‘绝’字,第四句‘死’字有点拗,但怎么改呢?诗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在捧着的那个旧布兜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回身递给那个“管教干部”,那个人向我挥一挥手,并说︰“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纸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来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迭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记得听家兄说︰1960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夹寄着一张自画的贺年卡,那上面画着一艘帆船,还有一行字,写着“直挂云帆济沧海”。今天,还是那只云帆,却漂落到这里!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见笔上刻着的“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录于张元勋着《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

这段珍贵、传神的文字成为狱中林昭留给人间、留给历史、走向天堂的最后写照,为人们理解她的诗作提供了重要的情景信息。



这是目前所见林昭的最后一首诗,是与友人和亲人诀别之辞,情极浓挚、志极坚定、语极悲怆。开首二句(“篮桥井台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狱中诀别、凄然一笑,面对亲友、不失幽默。女诗人以“共笑之”三字轻轻拂去重逢之际双方心头沉痛阴云,故有相见时的“嫣然一笑”。这是狱中女诗人从未有过的灿烂一笑。“最忧思”见女诗人对友人挂念之深。此两句遥应六年前赠诗之开首两句(“楚头吴尾劳相关、顾影低徊敛鬓鬟”),有如同语变形、梦思复现,当年是相离,今日是相聚,可知六年前之“劳相关”“敛鬓鬟”“顾影低徊”诸文字意象看似扑朔迷离,实乃颤动着恍惚、失神的深邃情致,系于典雅情怀、婉约诗风,亦可知当年“劳相关”与“敛鬓鬟”之间的微妙心灵关联。今日“天涯幽阻最忧思”直通六年前之“楚头吴尾劳相关”,显示女诗人情感的深挚性、柔韧性和持续性。“笑之”和“忧思”构成视觉可见之情感和视觉不可见之幽思两者间的互补性,眼下之欢和多年之念构成富于心灵深度的对照,其意韵尽在言外。

篮桥井台四字,见女诗人的真性情和幽默感,一种黑色幽默。蓝桥,系唐人裴铏传奇小说《裴航》中美满爱情故事发生之地。女诗人以眼下之篮桥(上海提篮桥监狱)代古代之蓝桥,一字之别,古今之别,悲喜之别,死生之别,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古典爱情故事成为当代最残酷的人生大悲剧。井台会,出自元代南戏《白兔记》,述战乱中母子分别十六年、偶遇井台而相认的悲欢团圆故事。今日母女相见狱中,父亲已愤然自杀,此乃家破人亡之大悲剧。女儿无辜受难,母亲无处申冤、唯能诱劝女儿“认罪”。这就是当代一党极权统治与中国传统帝王统治之不同,这就是今日世道。篮桥井台四字将这友情亲情双重悲剧、双重沉痛涵括在内。如今相见,本应是泣血倾诉之时,女诗人却以“共笑之”三字轻灵点染,显示对友情亲情的深挚感情、超然的心灵境界以及对苦难人生和邪恶政权的高度蔑视。这是一颗具有非凡情感深度和难以想象的灵肉承受力的伟大心灵。

九年飘零、旧游离散、音讯断绝。在那个人人自保、惴惴不安的年代,张元勋刚刚出狱、竟置个人安危于度外、千里迢迢来找寻,女诗人深深感激这豪情义气。张君是唯一的一位来狱探望的旧友。女诗人对人间的善良、人的道义和勇气极为珍惜,她一生坚守之、器赏之、高扬之。怎能忘怀,海淀荒郊,那个冬夜,离情别绪?九年来,多少苦难,欲哭无泪,岁月峥嵘,倏忽飘逝。眼前这日光之一闪,终将被雨打风吹去。吾将高视前行,此生休矣,唯待来生,那时相见,共剪窗烛,再话夜雨罢(“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女诗人死志已决,她深知这是自己在这个政权下的必然命运,她毅然选择为保卫人格、追求自由而献身。此诗就是她与友人和亲人的诀别词。



女诗人书赠其他友人之作,多系感慨时政、放歌志气、少涉个人情愫。唯独赠张元勋三诗,跨越人生三个重要阶段,含蓄着柔韧、深邃的女性柔情。从最初双双罹难、写于上海霏霏细雨、寄往京华月圆中秋的第一首诗作,那种深浓悱恻情愫(“醉酒不敌一怀浓愁、思绪缤纷共相就”),那种意味闪烁的南北两地之念,那种北方君子“斯人瘦”与南方佳人“泪湿薄袖”之翩然对照(“水深浪阔君知否、冠盖京华斯人瘦”对“霏霏无尽江南雨、梦回冷泪湿薄袖”),到女诗人入狱前夕写于南国、寄往青岛海滨的第二首诗作,那种两处劳心、时时挂念和对镜顾影、怅然失神的心理状态(“楚头吴尾劳相关、顾影低徊敛鬓鬟”),情思迷离忽闪、极其含蓄有味,辅以“勿怪”“应疑”“我最顽”“笑君”之彼此打趣语,尤见两颗心灵在女诗人潜意识中展开对话,外化为古体诗中的双重音响,使诗歌产生音像的复调性和情思的奏鸣性。再到女诗人面临死亡之际,与张君狱中相见所作之诀别诗,再次复现忧思之情(“天涯幽阻最忧思”)、感激之情(“感君凛然忘生死”)、欢娱之情(“篮桥井台共笑之”)、清新记忆(“犹记海淀冬别夜”)、凄怆情思和来生憧憬(“轮回再觅剪烛时”),带一抹晚唐李商隐之凄艳色彩(《夜雨寄北》之“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把这含蓄久久的一怀浓情表达得瑰丽、崇高、超凡入圣。这段如死一般强的人间圣洁情愫,超越泪水,超越尘世,有如但丁笔下的比亚特丽丝(Beatrice),引领着痛苦无路的人类,从苦难炼狱直飞明丽天堂。
 
这三首赠诗,闪露女诗人丰富、深邃、柔韧的心灵和情感世界,透露女诗人作为自由的女神、光明的天使、反抗极权势力的思想家的心灵和性格之丰丽性。这种探索和发现,对开启和认识女诗人丰富的心灵世界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