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大“特招生”谢泳:做大学的一碟芥末
□本报记者 潘晓凌
因引入谢泳,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杨玉圣将厦大校长朱崇实誉为“当代蔡元培”。这位激赏老朋友才华与操行的学者,此前还帮谢泳联系过另两所高校,未果。对此,他远比老朋友激动,“谢泳进高校,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每周一清晨,谢泳提着电脑包,随着人流,排队登船,渡海,赴厦门大学漳州校区,给中文系二年级本科生上“中国现代文学史”。课堂上,这位新来的教授,常以“诸君”称呼学生,课下而兴未尽,索性约赴咖啡馆,继续畅谈。
绝大多数学生在2007年9月16日第一节课上,才得知这位颇具旧派文人风范的新老师,早年毕业于山西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中专,曾任山西《黄河》杂志副主编,现被厦大破格聘为中文系教授。
从储安平到《观察》再到西南联大,从一个人到一群人再到整个现代史,偏居太原的谢泳,从上世纪80年代初始,以研究五四以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逐渐闻名学界,成为重书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历史价值的主要学者之一。
谢泳始终坚持“在学术语境内发声”,其出版的十几本专著,如《储安平与〈观察〉》、《逝去的年代》、《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等,着力于追溯往昔,钩沉旧事;而他的思考,又时常跳出书斋,观照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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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2006级研究生林建刚,因沉迷胡适研究结识谢泳,暑假时就听闻此事,激动不已,忘了其时已近凌晨,拨通谢泳的手机。
这位学院外成长、边缘间治学的学者,在电话里向林同学轻笑致谢,没有多说。对于此事,谢泳在博客上也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就连好友、作家冉云飞也是通过网络才得知,谢泳已举家南迁。“一个太低调、太谦逊的人。”冉云飞如是评价。
在厦大逸夫楼咖啡厅聊天时,谢泳几次问南方周末记者,“你觉得我的经历有可写的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者。”这位47岁中年人,认为“独立思想者”的评价,远高于己,真正的思想者,喷涌于上世纪30年代,胡适、傅斯年、钱锺书、储安平……他们的出生、成长与事业发展期均与时代拐点环环相扣,成就了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
在《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谢泳写道,人生的关键年龄距离重大历史事变前后五年为弱影响期,知识分子的年龄若契合历史拐点,个人命运难逃历史的左右。
他的生命际遇始于一个“没书读的时代”。1980年,谢泳考入山西榆次晋中师专英语专业。当时,大中专院校刚恢复招生,中断了十年的高等教育师资奇缺,很多学校只能从中学抽调优秀教师,甚或“不拘一格”招些刚获平反的“异端”。对于已然生疏的学校与课本,新任职的老师们显得力不从心。“无论是高校还是中学,两头都被耽误,毕竟,中学和大学的老师不是一回事。”谢泳说。
懵懂混了三年,谢泳以全年级倒数第三的成绩,勉强毕业。鲜有老师和同学察觉,这名“差生”的注意力,早已飞出校园,投向刚获解禁的中国社会。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他几乎不加选择地伸手触碰一切可触的新事物与新变化,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西单民主墙下的演说、北大三角地前的基层民主改革实验竞选……填充了个人欣喜而迷茫的青春期记忆。
1982年一个下午,正读二年级的谢泳看完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亢奋地挥笔写就一篇题为《没有毛泽东也会有新中国》的时评,投寄《人民日报》。稿子当然石沉大海,他的思考却自此清晰地沿路而下,与主流渐行渐远。
中专毕业后,谢泳没有服从分配到县城做英语老师,而是留校任校报编辑,一年后到《批评家》再到山西作协旗下的《黄河》,编辑工作之余兼治学问,一干就是二十余年。其间经历暴风骤雨般的思想颠覆、长时间的集体沉寂与渐进的思想复苏,这位从没上过大学的学者,始终专心拾缀那所现代中国最杰出的大学与那个逝去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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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批评,谢泳对其研究对象,统统赋予正面甚或拔高的评价,缺乏批判力。谢泳坦承自己刻意为之,“他们都倒霉,太倒霉了!历史愧对他们!”
“谢泳并没有拔高近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而是为他们正名。”学者丁东认为,上世纪5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境遇与价值被一贬再贬,正是谢泳对史料的重新挖掘,对既已根深蒂固的判断的颠覆,受到国内思想界与海外汉学界激赏。“重写近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历史,他不是第一人,但绝对是破题者之一。”丁东说。
在天空总是灰蓝,空气总混杂着煤尘气味的太原,谢泳每天睡到自然醒,读书、写作、和圈中好友喝酒。他认为自己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无外乎是,人到中年,瞻前顾后,身心拘谨。他坦言,选择执教厦大,确是出于生计考虑。否则,“绝不会离开那座熟悉的城市与熟悉的生活方式”。
他否认自己是个体制外学者,“我根本就没走出过体制。”他说,“体制外是个伪命题,谁能说自己与体制毫无瓜葛?”谢泳的朋友,多是些饱读诗书,不喜现行学术体制的闲云散鹤,可他们几乎都就职于高校、媒体与律师事务所,“想绝对\’体制外\’,哪儿是边界?”
“在治学上,谢泳属于体制外,”丁东道,“他的思考,独立于主流价值观;他的研究,是带着温度的;他的表达,需要勇气支撑。”
1992年,谢泳自费印刷新作《禁锢下的呐喊--1976至1989年的中国报告文学》100本,寄与朋友,没想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至今申请出境都困难。
如今,虽然正儿八经地进入“体制内”,但谢泳并不太愿意在学院的阶梯拾级而上。这个自认为“很笨”,除了读书,没有其他业余爱好,不喜出门的厦大“特招生”,来厦门四个月,除了与厦大一江之隔的鼓浪屿,哪儿都没去过,倒是很快与校门外“晓风书屋”的主人混得厮熟。
对于学校规定的论文发表与著作出版任务,谢只想做一名“合格生”,他习惯性地“害怕麻烦”,只想继续思考写作,思考到哪儿,就给学生讲到哪儿,再以此写两本“薄书”,能让读者“把薄书读厚”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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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给研究生上“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概述”时,谢泳反问学生:上世纪30年代,被认为是一个坏的时代,但为什么会出现《观察》?为什么会有西南联大?为什么能成就中国现代思想界的鼎盛局面?
不少学生面面相觑,一些则含笑心领。详读过其著作的研二学生林建刚清楚,这是谢老师对于1930年代知识分子界的核心判断——现代新闻制度、现代大学制度、现代出版制度,保证了新闻、出版与高校的民间性与独立性,让知识精英的才干大放异彩。
“我们应首先肯定1949年以前,当局政治进步的一面,其次再言局限。”谢泳望着台下一些学生略显惊讶的神色,微微一笑。从9月开学至今,谢泳从未点过名,还特地说明,“觉得我的课没意思,在宿舍睡觉,念念英语,都是好的。”
但他的课堂始终满到,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旁听生。学生们都知道这位新老师仅中专毕业,对此,谢泳在第一节课上便昭告大众。谢的开门弟子、中文系2007级研究生张丽琴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倒庆幸,厦大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谢泳的推荐者、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杨玉圣则将厦大校长朱崇实誉为“当代蔡元培”。这位激赏老朋友才华与操行的学者,此前还帮忙联系过另两所高校,未果。对此,他远比老朋友激动,“谢泳进高校,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谢泳的低调执教,却阻挡不住知情熟人与网友在网上发帖道贺、称赞厦大敢开风气之先。“谢老师是大学的一碟芥末,”有学生在博客上写道,“所谓芥末,是他能赋予主食辛辣口感而不至于单一,敢于刺痛食者味蕾而非一味体恤,冲鼻却又提供快感。”
谢泳摆摆手,大笑,“我哪有那本事?”话毕,他告诉记者,倒真想给学生们引进几碟“芥末”,邀请朱学勤、秦晖、冉云飞、丁东等老朋友,赴厦大开系列讲座、或做短期客座老师。“尤其是中文系,更需要多元的声音和多元的思想,毕竟历史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冉云飞希望谢泳的“例外”能成为惯例,固定下来,否则,是对民间资源的浪费。他甚至希望,中国大学能恢复1949年以前的民间性和独立性,校长自主,教授治校。
“北大当年正是由黎元洪与蔡元培改变的,”丁东说,黎、蔡重用了“文凭有水分”的陈独秀,陈独秀则力荐胡适,“他们一进校,整个北大风气焕然一新。”
“慢慢来。”这是谢泳的口头禅。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时代,一些事情变得太快,让人无所适从;一些现象则固定了几十年,至今无甚改变;而对于新一代人,局部掉了个轮回。
谢泳的女儿,生于上世纪90年代,在有书读的时候,却没了读书的时间。女儿不喜欢看爸爸的书,不理解爸爸的研究,和其他正念高一的孩子一样,她被告知得全身心投入两年后的高考。
谢泳认为她必须服从现实。他总结出的个人与时代关系的规律,正在这代人身上显现。“那个逝去的时代,不可能再现了。”他说。
从民间学者,到体制内治学,谢泳始终坚持“在学术语境内发声” CFP/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