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纳尔逊·曼德拉,我们很难想象,当今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同时得到奥巴马和普京、习近平和安倍晋三、卡梅伦和卡斯特罗、奥朗德和阿萨德、默克尔和穆加贝、内塔尼亚胡和哈梅内伊……的饱含敬意的一致赞颂;我们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的葬礼能够像曼德拉的葬礼一样集结各国政要、荟萃天下英豪——如此风光大葬实乃前无古人,恐怕也将后无来者。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仍然是一个处处充满了尖锐对立、时时都有血腥冲突的世界,要想对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同一种观点在跨越国界和种族的人们中间达成普遍共识,实在是难于上青天。

中国政府和舆论界以罕见的高规格纪念曼德拉:习近平、李克强致唁电,李源潮亲赴南非,主要电视台、各大报纸和新闻网站全都连续数日、连篇累牍地推出了各自的纪念版面,中国网民也不吝夸美对曼德拉与“曼德拉精神”大献殷勤。中国政府对里根、撒切尔夫人、叶利钦等与中国打过很多交道的一流政治家去世相当冷漠,里根葬礼中国仅派外长出席,“铁娘子”葬礼只有中国大使出席,至于“导致苏联亡党亡国”但力主对华友好、且为所谓“面向21世纪的俄中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开创者的叶利钦葬礼,中国则干脆缺席;两年前,对中国思想界有深厚影响的捷克著名作家、思想家、前政治犯、前总统哈维尔去世,中国官方甚至不置一词,连客气话都不肯说一句,真可谓恨人恨到死、失礼失到家了。相比较之下,中国政府给予曼德拉的哀荣堪称隆重,级别仅次于长期以北京为家的西哈努克太皇,难得的是,此种高规格礼遇在官方和民间几近一致,这就让中共密友金正日望尘莫及了。由此可见曼德拉真是魅力超群。

曼德拉当然是英雄,而且是不世的大英雄。古代的英雄限于地理条件和传播手段,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获得世界性的影响力,现代的英雄限于观念和利益上的分歧,很难获得超种族、超国界、超文化、超宗教信仰、超意识形态的普遍认同。曼德拉是人类英雄谱上难得的例外,生前荣显,各国公认,虽然关于他的品行、思想和功绩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

辽宁监狱里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说过“我没有敌人”,但事实上,总是有很多人固执地视刘晓波为敌。比起刘晓波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曼德拉更接近于双向“没有敌人”的理想境界,包括政治对手在内的白人、黑人、南非人、外国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早已不再以曼德拉为敌。这是曼德拉所有而刘晓波所无的政治优势。

大体而言,不以人为敌易,不被人为敌难,前者决诸己,后者决诸世。无论在东方西方,无论是佛教耶教,敌我两忘乃是神明、先知和圣人才有可能到达的境界,既需要内在的人格修为,更需要外在的政治幸运。如此境界,并不幸运的曼德拉是怎么达到的呢?

早年的曼德拉并不是真诚的非暴力主义者,与甘地以非暴力为最高原则不同,曼德拉只以非暴力为战术选项。他曾经是民族主义“愤青”:曾倾心马列、同情共运,并积极寻求苏联的援助和指导;也曾心仪毛泽东、格瓦拉,将和平抗议运动转为地下武装斗争,为此被美国政府定性为“恐怖分子”;直到身陷囹圄,成为冷战双方一致同情的世界头号政治犯,曼德拉仍强硬如铁、坚韧如钢,屡次拒绝以放弃暴力作为无罪开释的交换条件。这些早年经历不无政治上和道德上的瑕疵。看曼德拉早年的照片,面容苦涩、目光冷峻、表情僵硬,与其晚年赤子般灿烂微笑、天使般和颜悦色的达观形象大为不同,有时竟是判若两人。

经历了27年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和等待,到了曼德拉走出监狱的时候,他的声望如日中天,而他的心态却变得平和安祥。他似乎恨意全消,再无一丝暴戾之气,而他也垂垂老矣,成了一位愿意以赤诚善意面对一切众生的72岁慈祥老人:什么黑人白人、穷人富人、左派右派、朋友敌人,在他的眼里,这些个分门别类的人际标签已经只剩下统计学意义而没有多少政治含义了,因为他爱所有的人,他是这么说的,也是尽其所能这么做的。

以自由、平等、宽容、博爱为基础,出狱后的曼德拉开启了以真相换宽恕、以宽恕促和解的国家重建与政体新生。晚年的曼德拉面容宁静、神态自若,他变成了一个半人半神的偶像,乐于以善意对恶念,以圣心度小人,以最平和的手段处置最激烈的事态。这是人生的化境、政治的达境、灵魂的圣境,心有善缘的凡夫俗子想不敬仰他都不可能——即使是卡斯特罗、穆加贝、卡扎菲、阿萨德之流险恶的独裁者,也都以做曼德拉的好朋友为荣。比起作为著名斗士和明星政治犯的早年曼德拉,人们更爱晚年渐入化境的“圣雄”曼德拉。

有人说,曼德拉的伟大之处,在于他“领导南非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得反种族隔离斗争的胜利,为新南非的诞生和发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说此话者,正是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在中共看来,伟人曼德拉似乎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非洲翻版:他推翻了旧制度,建立了新国家,使得占人口多数的黑人群众“从此站立起来了”。习近平认为曼德拉之所以拥有非凡魅力,是因为他像中国的毛泽东那样,是一位“革命家”、“解放者”、“开国领袖”。这种重革命、轻宽容,重解放、轻和解的中式观点,完全是照猫画虎,似是而非。

事实上,曼德拉虽然是南非民族解放运动的著名领导人之一,但他的“领导作用”其实只具象征意义。曼德拉的朋友、也曾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图图大主教说,“他只是沙滩上的一颗卵石,成千上万颗卵石中的一颗”。即使没有曼德拉,甚至即使没有非国大,在从后殖民到后冷战的国际大趋势之下,种族隔离制度也已经离死期不远。越来越严厉的全球制裁,愈演愈烈的国内冲突,内外夹攻之下,白人种族主义政权早就疲于奔命。对于博塔、德克勒克等白人统治者来说,他们面临的难题并不是要不要废除种族隔离,而是如何废除种族隔离:是在和平妥协之中废除,还是在腥风血雨之中废除;是废除之后泯灭仇怨、和平共存,还是废除之际互相杀伐、玉石俱焚。在这个意义上,白人政府当然应该感谢曼德拉,因为曼德拉是难能可贵的建设性合作者,而不是冲突国家里惯常出现的那种颠覆性的破坏者。南非并没有发生“打天下、坐江山”之类的中式故事,那里所发生的,是政府和反对派共同发起了一场基本上还算和平、有序的宪政运动,制定了一部新宪法,实现了不分种族的普选权,从此改变了政府的组成方式。曼德拉借力使力,德克勒克顺坡下驴,“革命家”、“解放者”、“开国领袖”云云,多少有些词不达意,并不是对那一场妥协性宪政进程的恰当表述。

再者,若按习近平们的思路把曼德拉对新南非的贡献定位为“解放者”与“开国领袖”,表面看是在颂扬他,实际上倒是在贬低以至抹黑他。想当年,非洲大地上反帝反殖之战风起云涌,民族解放运动如火如荼,在那块苦难深重的大陆,最不缺少的就是“解放者”与“开国领袖”这号政治角色。可惜好景不长,白人殖民政权倒台仅仅几年之后,绝大多数的“解放者”就摇身一变成了压迫者,“开国领袖”要么被下一位“开国领袖”所废黜、所劫杀,要么成为永不下台且穷凶极恶的独裁者。这些成批涌现又成批沦落的“解放者”与“开国领袖”我们见识得够多了,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曼德拉相提并论?

或问:曼德拉是怎样炼成的?尼克松在《领袖们》中引述邱吉尔的话说,政治领袖进入伟人行列需满足三个要素:大国、大人物、大事件。就是说,大国的大人物成功处理了历史性的大事件,方有可能成为世界级的伟人。严格说来,曼德拉的祖国南非算不上是真正的大国,但曼德拉遭遇到了足以改变世界历史的大事件,而他也基本上成功地处理了他的大事件:在长期实施种族隔离制度的国家实现了种族和解与宪政转型。如果这一事件不能解决,或者解决得不够好,后果极有可能是国破家亡、血流成河,考虑到南非原本是由白人殖民者强行拼凑起来的部落国家,民族团结的基础先天不足,国破家亡绝不是危言耸听,坏例子比比皆是,非洲大陆有,欧洲巴尔干半岛也有。没有做到最好,但已经躲过了最坏,曼德拉功高德茂,绝非浪得虚名。有人批评曼德拉“治国无能”,有人甚至以毛泽东式口吻指责南非不到位的民族和解中断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崇高事业,但无人能够否认,最不到位的宽容与和解,也要优于最到位的仇恨与杀戮。

很多中国人不理解为什么曼德拉在西方社会大受欢迎,其白人仰慕者甚至比黑人粉丝还多;有不少中国人认为德克勒克比曼德拉更伟大,至少两个人是同样的伟大——关于这一点,最意味深长的评价是“中国不缺曼德拉,缺的是德克勒克”和“曼德拉常有,德克勒克不常有”。正如习近平以毛泽东的尺度给曼德拉定位,另一些中国人则试图以刘晓波的尺度给曼德拉定位,以此创建曼德拉叙事的另一种中国语境,但这样的对比同样不得要领。今天的中国最需要的人物也许是戈尔巴乔夫、叶利钦、蒋经国、德克勒克,但当年的南非最需要的人物正是纳尔逊·曼德拉。

梁启超说:“英雄固能造时势,时势亦能造英雄,英雄与时势,二者如形影之相随,未尝少离。”正是后殖民、后冷战时代的世界时势,塑造了曼德拉这样的英雄;正是曼德拉这样的英雄,缔造了政治宽容与种族和解的南非新时势。中国古人推崇“三不朽”,即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得其一,便可以超越利禄、生死,虽久不废,是为不朽。曼德拉于立德、立功、立言皆有建树,其解决南非问题的手段和方式充分展现了妥协、中庸、宽容的人性之善与人道之美,他是当今世界最有资格声名不朽的伟人。曼德拉永垂不朽!

2013-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