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文革及精神创伤

反右专辑 BBC中文部记者 嵇伟

BBC”反右50周年”特别节目录音(六)

第六集 ：文革及几代中国人的精神创伤

反右，有人解释为流产的文化大革命。也有人把反右解释成文化小革命。然后文化大革命就是更大规模意义上的对全国包括知识分子和其他阶层在内的意识形态恐怖的运动。

正如法国政治与思想史研究中心的历史研究学者陈彦博士所说，毛泽东在1966年发动的文革与反右运动息息相关。这场后来被称为全民浩劫的政治运动，在历时十年期间，几乎涉及中国每一个家庭，导致大约两百万人死于非命，受害者上到国家主席刘少奇，下至最基层的工人农民，而当年反右运动中的主要受害者知识分子，在文革中注定了再一次进炼狱。

把反右运动看作流产的文革的学者之一，就是在纽约的中国政治评论家、《北京之春》杂志主编胡平。\’反右和文革呢，我还是倾向于这种看法，就是说，\”反右本身就是流产的文革\”。 因为毛发动整风的意思还是主要想利用党外来压压党内，但是当时没有成功。那文化革命就很明显利用造反派利用群众去打击党内的同僚，从而加强他个人的权势。这点是毛泽东1957年就想达到的目的， 但是没有达到。到了十年之后他做到了这一点。反右和文革有很多类似之处：文革初期刘少奇邓小平派出工作组，完全就是沿袭反右的模式。 把敢和领导提意见的，家庭出身不好的，不积极的，统统分类，口诛笔伐给他们戴上帽子。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又提出炮打司令部，批评反动路线，那么群众中这种受到打击受到冤屈的人一下就成为毛泽东路线的坚决捍卫者，构成了打击刘邓的一个最重要的力量。那么同样呢，当刘少奇被打下去之后，毛泽东再回过头收拾群众，从而建立起他个人高度的独裁。\’

在美国的反右和文革的研究学者宋永毅教授这样分析文革和反右两者之间的关系：\’反右和文革的因缘关系太明显了。文革一开始就是以反右的面目出现的。 在整个中国当时的政治运动中间，每一个运动都是反右的。1958年是反右补课，1959年是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四清开始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是反右。文革一开始整个党，不管是谁，他的思路历来的政治斗争都是反右。所以反右的特征是非常明显的。\’

出版过好几本反右运动纪实文学的著名作家叶永烈认为，尽管没有反右就没有文革，但反右运动和文革的打击对象有所不同。\’邓小平文集里多次提到从1957年下半年以来，党的左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也就是从反右派开始，中国越来越炒作形式。 没有1957年反右派的运动就不会有后来的文革。当然目标不一样了，1957年反右派是针对知识分子，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主要是整党内的反对派。\’

也有学者认为，文革是毛泽东把反右以前就确立的阶级斗争治国方针推到极致的实验。原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思想史研究学者钱理群说：\’毛泽东从反胡风肃反开始一直到反右，他所确立的用阶级斗争来治国，这个方针他是不动摇的。文化大革命在这个意义上说是毛泽东要把他的阶级斗争来治国的逻辑，无产人专制的逻辑推到一种极致的实验。\’

无论57年的反右还是66年的文革，毛泽东最先利用来作为他发动这两次大规模政治运动的基础对象都是知识分子。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讲座教授、中国政治评论家吴国光认为，尽管文革是毛泽东反右的故伎重演，但是选择的知识分子对象有所不同。毛泽东吸取了57年大知识分子不听话的教训，66年他动员的是那些成长在红旗下的大学生。\’文化大革命也是动员知识分子，但这回的知识分子是一些比较容易控制的知识分子。1957年他发现动员大知识分子，这些人你搞不定他的。他最后矛头对准老毛自己了。所以1966年他用了大学生， 因为1966年的大学生已经是长在红旗下的人了，他就比较放心了。他把大学生发动起来又起针对刘少奇邓小平他们这些人。我们可以看到从反右到文革毛的伎俩是一样的 – 是故伎重演。如果说1957年是反手打了刘少奇他们那些人一小巴掌，对知识分子打了一大巴掌。那到了文化大革命都是大巴掌了，那就是打死你了。\’

多年从事反右运动研究的学者丁抒教授指出，就连文革开始时广泛使用的政治术语\”牛鬼蛇神\”，也是毛泽东在反右运动中创造的。\’对右派，毛泽东说， 他们不过是一小撮牛鬼蛇神而已。牛鬼蛇神这个词汇出现在中国政治术语里就是从反右开始的。而1966年的文化革命就是从很少的一些牛鬼蛇神开始的。实际上就是他把阶级斗争推到了更高的更严重的阶段。文化革命实际上是扩大了的反右斗争。\’

文革和反右一脉相承中的比赛革命，导致革革命者之命的冤冤相报的结果。许多反右中的积极斗士在文革中也进了地狱。宋永毅说：\”文革所搞的是在反右的基础上搞了一大批左派知识分子：剪伯赞在反右中间是干将，批判吕汉中。吴晗最早跳出来在民主党派中间批判张罗联盟那个时候是一员大将。老舍他在当时是在批吴祖光，批丁玲， 他的文章不少。但是那些党内的左派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间竟然也被打成了右派。所以你可以说是比赛革命，就是不断的革革人家命的人的命。\”

现在居住美国的原海军司令部舰船修造部工程师、军内右派沈力成认为，文革对人的侮辱比反右更厉害。\’ 我觉得在说侮辱方面文化大革命比反右还厉害。 戴高帽子，挂牌啊，受尽了侮辱。\’

文革显然比反右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文革之后的中国却没有再回到个人独裁的统治时代。这不仅仅是由于毛泽东的去世，胡平认为，也是因为文革后期的物极必反。\’文革初期，特别在批判反动路线的初期，曾经呈现出一段群众好像很踊跃参与政治的情况。后来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把群众也收拾了一通。所以在文革中后期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差非常糟糕的，比反右还要糟糕。正是因为文革到了后期，物极必反，导致了很多包括从党内到党外的强烈的反弹。所以才有后来四五运动的发生，至于毛去世之后对毛主席的一种清算。\’

导致两百万人死亡、把中国经济推向崩溃边缘的十年浩劫根源于反右运动。从文革的例子可以看出，反右这场运动对中国的整个社会和民族精神有多大的灾难性的影响。在美国的中国政治评论家、《动向》杂志主编张伟国说：\’它对社会的影响是整体的。从国家发展，到社会道德风尚，包括人际关系， 开始说假话，人跟人之间搞得很复杂和打小报告等等。文化大革命应该讲是欠逶旒恕Ｊ导噬舷衷谥泄缁嵘系母芎褪婪缛障拢庵侄饔Ω么?957年找到源头了。\’

美国普林斯顿中国学社执行主席、《观察》网主编陈奎德说，反右对知识分子的致命打击等于削掉了中国的大脑，致使中国从此陷入盲人骑瞎马的混乱状况。\’反右使得中国缺了大脑， 中国最精英的那批知识分子被打下去了。这批人真是中国知识分子中间最有才华的，最敢说话的， 最有自己的创意想法的， 也就是说整个中国被削掉了脑袋。因为知识分子一般来说他可以成为社会的头脑和社会的良心。那么中国当然就是一个盲人骑瞎马往前乱走的状况了。因此它对中国社会造成的戕害是非常大的。中国的社会就一步步的像毛泽东的极端的路往前走，最后发展的最严重的就是文革。\’

反右运动给几代中国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无法准确地估计，张伟国认为，反右之后有独立人格独立见解的知识分子在中国就消失了。\’实际上1957年以后中国就没有知识分子了。能够有能力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的脊梁骨全都打断了。后来冒充知识分子站出来的也不过是变成了共产党的花瓶。迎合共产党迎合毛泽东的意向，为当时的权贵做一种修饰。近年来虽然随着改革开放这方面好像有一些复苏，有些新的知识分子起来。 但是整体上作为一个群体，始终我不认为中国现在有知识分子这样的一个阶层， 或者这样的一个社会角色在发挥作用。 应该讲这个角色在中国是空白的。\’

六四学生领袖之一、现在美国研究历史的王超华博士认为，反右运动创造的不容许反对意见的模式，助长了人与人之间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相互斗争。\’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它创造了一种模式， 政治运动到了需要稳定需要解决问题的阶段的时候，从来不是真正的意见交换，从来不是容忍真正的反对意见，所谓的批评，自我批评绝对都是一边倒。自我批评就变成了人人求过关；批评就是借打别人保自己过关。所以实际上是在一种集体主义的表象下面极大的鼓励了人们以恐惧为主的自我保护心理。\’

反右最大的后果，除了在思想上消灭了不同声音之外，也许应该说是对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方面的巨大影响。原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研究员、反右运动研究学者姚监复认为，反右把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狼与狼的关系，把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猫和老鼠的关系。\’反右的人际关系，最后那些右派之间互相揭发都很厉害。包括罗隆基的女友浦希修最后都把他的密信都拉出来了。人际之间的关系全变成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关系了。亲情都没有了。所以以后大家就不敢写日记了，也不敢写反映真实感情真实说话的信了。 人跟人之间关系就变成狼跟狼之间的关系了。11\’30\’\’

当年从甘肃夹边沟右派劳改农场死里逃生、现在美国居住的著名美学家高尔泰认为，从反右开始的历次政治运动，是共产党把人民变成党产 、把个人收归国有的过程。\’它是把个人收归国有，这个目的反右没有完全达到。所以才有后来的大跃进，公社化，公共食堂等等。后来又补上了文革。这样以至每个人经过这么多的运动都学会了说假话， 把说假话当成谋生的手段。 当你不敢说真话的时候，你就是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利。当你不得不说假话的时候，你就是成了一个共产党的财产。你失去了你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反右运动不仅给中国，给中国人民，也给共产党自己带来极大的损失，但是共产党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姚监复说： \’反右派最大的受害者是共产党自身，实事求是传统，自我批评传统，群众路线传统，实际上全被共产党自己阉割了。这个损失可能是共产党没有估计到的， 这么一个运动带来的一个负效应。\’

除了对几代中国人的精神造成的创伤之外，反右在当代中国的政治改革、法制建设与人权状况方面也起了相当大的阻断作用。与此同时，57年的右派思想又对中国的现代民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BBC”反右50周年”特别节目录音(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