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政总要剥夺自由,而这必然会招致民众的反抗。为了降低统治成本,专制统治者有意瓦解民众的反抗能力,要么在物质方面进行弱化,如压榨民间财富以及取缔民间组织,要么在精神方面进行奴役,如打压异见分子以及推行洗脑文化。独裁者的这些举措,在人类漫长的专制史上屡见不鲜。从秦始皇到尼禄,从希特勒到斯大林,从萨达姆到卡扎菲,这些暴君,莫不是以制造大批的奴民,来作为自身的统治基础。暴政必然产生奴民,奴民反过来巩固暴政,这就是暴政的统治逻辑。
但是,人类社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动态系统,环境变化、国际纷争、经济起伏、思潮变迁,这些都有可能对专制造成强有力的冲击。专制下的权力,由于缺乏社会的监督,本身并不具备自我净化的能力,长期必然会趋于腐败退化。如此种种,将从内外多个方面,侵蚀专制统治的根基。而一旦当专制虚弱到无法应付的地步,长期被压制的民间抗争潜能,则会像火山一样般突然爆发,以暴力的方式将暴政推翻,这其实就是所谓的大众革命。从这一点来说,所谓暴民,就是掌握并诉诸暴力的民众,是大众革命的具体参与者与实施者。始于恐怖,治于奴民,亡于暴民,这大致就是历史上暴政的共通命运。
那么,当暴政被暴民的革命推翻之后又如何呢?从历史来看,其结果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再建的政权,延续以前的专制体制,典型如中国的多次改朝换代,而另一类,则是出现一种崭新的政治体制,民众由此将获得更大的自由,典型如英国清教-光荣革命,以及法国的一系列革命。
人类的政治组织模式,具有极强的延续性。当某种体制稳定成形之后,如果社会继续停留在封闭的政治环境中,要突破这种体制,就会变得非常困难。观念的创新,未必会带来制度的突破;但是,如果没有观念的突破,则绝不会产生制度的变革。
从历史来看,在暴民运动勃然兴起之时,就必然已有精英分子参与其中,并逐渐主导运动的方向。当暴政被终结之后,围绕着如何重建政权,若干采取不同政治道路的新生精英集团,将会因此展开激烈的竞争。如果在这一过程中,既缺少外部激励,也缺乏内部创新,那么选择过去的道路甚至更为专制的那一派,将会更容易在政治竞争中取得优势。因此,在封闭的政治环境之下,一个暴政的倒下,通常只不过是另一个专制的开始。
所以,暴民可以推翻一个暴政,但仅凭自身的能力,却很难决定政治的未来。从这一点来说,决定暴政灭亡的,是暴民的力量,而决定重建政体性质的,则是新兴的主导精英的属性。因此,知识界对暴民的很多指责,其实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片面认识。像中国这样的国家,长期在专制的循环中打转,这并不是暴民的过错。最主要的责任在于,主导社会进程的精英,继续选择了专制统治的道路。
顺便提及,历史上各个国家的暴民所表现出的破坏属性,其实也是大同小异。英国的清教徒,在清教革命期间,大肆破坏天主教堂;美国的波士顿爱国者,在独立革命前夕,化妆成印第安人销毁英国商人的茶叶;法国的无套裤汉,在攻占巴士底监狱后打死监狱长。从某种角度来说,暴民的激进行为,既是长期被压迫之下的复仇情绪的爆发,更是一种将博弈推向激进的大众动员策略。没有激进则没有动员,没有动员则没有革命,这是历史演绎出来的事实结论。
暴政的本质,是统治者按照自身的意志,对社会所实施的强制。暴政在抹杀社会意志、剥夺社会能力的同时,也取消了与社会妥协的可能,因此,暴政最终必然会陷入到自身所导致的暴力漩涡。这是所有暴政的宿命,并不值得过多同情。但是,暴民运动所带来的真正问题,在于终结暴政之后,如何告别过去的阴影,建立并巩固善政。但严格说来,这个问题,并不应该去苛求暴民,而应该由那些未来的新生政治精英们来回答。当然,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极难解答,或许已接近天问,但至少,那些专制国家的未来精英们,应该具备直面这一问题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