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州事件新闻照片 

 

 
   电影《华丽的休假》剧照

 

 

坦克、装甲车肆意碾压人群,全副武装的军人开枪扫射,血流遍地……这些军人不是参加卫国的战争,而是在街头对和平示威的同胞进行大屠杀。

 

在现当代每一波民主化浪潮中,这样的场面,在进入转型期的后极权国家并不鲜见。动用军队介入国内政治斗争,武力镇压民众的诉求,是许多名义为现代国体的专制者野蛮的发明。

 

蔑视民众诉求并加以妖魔化——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武力镇压——官方报道歪曲事实——事后进一步迫害——消除屠杀记忆和转移民众注意力并对其进行麻痹、分化——掩盖真相(甚至包括自己当时的公开言行)——在公开场合回避屠杀的问题——暗地打压人们对屠杀的揭露和诉求……这是所有反人类反文明屠杀者的共同特征:既残暴又恐惧。充分证明,在真相与正义面前,屠杀者无论掌握多大权力、多少警察和军队,都毫无精神力量的支撑,内心是卑怯虚弱的。

 

大屠杀是非常事件,而与之相联系的看似常态的生活,则蕴含着屠杀的根源、后果和实质,都值得人们从中挖掘。其中最具感染力最大众化的表达介质就是影视作品。在这里我们回顾相关的韩国电影,看一看34年前著名的“光州惨案”留下了什么。

 

“怎么能让这样的士兵保卫我们的国家?”

 

二战后,韩国在美国的支持下建立了民主政体,但是,由于缺乏其它民主元素的基础,加之因冷战的现实需要,美国姑息独裁者,韩国的民主体制形同虚设。尽管上世纪六十年代,当局推行政治独裁、“经济第一主义”的政策,靠官方投资和扶持大企业,韩国经济起飞,一时繁荣,创造出所谓“汉江奇迹”,但与此同时贫富悬殊、贪腐遍地、司法不公。从1948年到1987年,韩国人发起一波又一波抗争,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卢泰愚等独裁者轮番下台。一面是刚烈顽强的韩国人一次次血洒街头,一面是政变、暗杀等非程序性权力更迭。最终专制崩溃,走向民主宪政。而给予专制致命一击的,就是1980年4月至5月各地持续的抗议示威及光州市“5·18”武装抗暴。官方最初称之为“暴乱”,后来改称为“事件”。

 

“我们是向北进攻吗?”登上飞机准备出发的士兵,无法想象是去执行屠杀同胞的命令,以为要进攻外敌,长官呵斥:“那是高层秘密,到了自然会知道!”此时,士兵们全然不知,全国民众的抗议示威如火如荼……银幕拉开,以镇压行动代号命名的电影《华丽的休假》(2007年),一开场就展示了专制国家对待军人的共同特点:控制信息,单向洗脑,将其打造成毫无自我的冷血武器。因为一丝真相和自由气息就能动摇其意志,使整支军队溃败。不仅如此,为了给士兵壮胆,韩国当局还让他们在镇压前喝了大量烈酒并注射了软性毒品。

 

《华丽的休假》是第一部正面表现光州事件的影片,韩国人为此等待了27年。在此之前,韩国电影人只能将其作为叙事背景,在政治压力下,步步为营,一点点扩大对真相的揭露。

 

《华丽的休假》展示了那场正义与邪恶的搏斗。为了镇压各地大学生和市民抗议军事政变的示威,1980年5月17日,半年前篡夺军政大权的将军全斗焕宣布《紧急戒严令》,实行戒严。当天,当局拘捕金大中、金泳三等反对派人士和学运领袖,诬陷他们受境外敌对势力“北韩”的雇用。18日开始,在第三大城市光州,20万各界群众集会,高举“全斗焕下台!”等横幅,要求释放金大中等各界人士。戒严部队残暴殴打和抓捕学生及市民,人们设路障阻拦戒严部队进城。21日是“佛诞日”,光州却毫无祥和。正当30万市民集会时,戒严部队突然开始向人群扫射,54人被打死。愤怒的市民成立了“民众抗争本部”,组织市民军,从警察局和军械库抢夺了武器弹药,与戒严部队开展了街垒战,占领了政府大楼,将戒严部队赶出市区。5月26日凌晨三点,在夜色掩盖下,数千人的戒严部队以坦克、装甲车开路,血洗光州,一路开枪扫射,碾压卧路阻挡坦克的人群,甚至动用火焰喷射器,最终还屠杀了最后一批不肯撤出政府大楼的20多名大学生和市民……整整三个月后,8月27日,双手血腥的全斗焕废掉傀儡总统崔圭夏,登上总统宝座。官方1996年称,光州事件造成191人死亡,近900人受伤,但民间统计远远超过这些数字。

 

艺术作品往往通过具体人物的命运表现历史事件。无论是《华丽的休假》,还是此前《生命与死亡》(1996年)、《花瓣》(1996年)、《薄荷糖》(1999年) 、《爱的色放》(2001年)、《古老的庭院》(2007年)等,此后的《26年》(2012年),都直接或间接地展现了大屠杀给普通人造成的悲剧:屠杀使之觉醒被改变命运的普通人(《华丽的休假》),哥哥和母亲死于屠杀而精神失常的流浪少女(《花瓣》),因服役时参与镇压误杀无辜而精神扭曲走向毁灭的青年(《薄荷糖》),屠杀后一个侮辱与被侮辱者共同酿成的悲剧(《爱的色放》),一个被通缉青年在屠杀后的抉择与爱情悲剧(《古老的庭院》),通过受害者第二代暗杀当年下令屠杀的前总统的故事,表现死难者家属所承受的伤痛以及军人参与镇压后的负罪感(《26年》)。

 

一时成败从来不是衡量正义与否的标准。执政者动用军队屠杀同胞,无论何种借口都是非法的。在《花瓣》和《华丽的休假》中,都有这样的场面:当国歌音乐响起,平民和士兵都庄严肃立,面对国旗同声高唱,孰料,歌声未落,枪声响起,屠杀开始……与其说显示双方都在以祖国的名义而战,不如说是对国家偶像的讽刺。因为当时韩国基督徒已占人口近四分之一(当时两位民运领袖金大中和金泳三都是基督徒。如今已达60%,是亚洲基督徒比例最大的国家),基督教反对人间偶像,践行信仰而不消极遁世,解构了儒家文化以权力关系维系的伦理传统,认为上帝赋予人在尘世的最高地位,人权高于主权。“盲目的爱国主义是一种使人坠落的恶,因为它肯定了以现世国家为根据的嫉妒和仇恨,肯定了为此世的牺牲和屠戮都是合理的。”(《拯救与逍遥》修订本二版,刘小枫,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8月,116页)因此金大中说:“没有基督信仰,韩国永远不会实现民主。”难怪得知士兵奉命屠杀国家的主人——自己的同胞后,《花瓣》中一位工人悲哀地说:“怎么能让这样的士兵保卫我们的国家?”

 

“人生很长,历史很长,我们应该谦卑一点。”

 

历史与人生大部分是平凡的,非常事件不过是短暂的浪花,二者共同构成了人生的丰富。在有关光州大屠杀的影片中,创作者的多重视角,展现了在非常境遇和平凡生活中每个人的多面性和矛盾性,引发观众的自省与反思。屠杀的根源不是唯一的,后果是多方面的,政治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专制的邪恶是人性之恶的集中表现。专制社会把每个人变成权力食物链的一环,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专制文化毒化人心的结果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释放和利用人性恶的一面。金字塔式的社会结构,把人们捆绑在垂直的政治权力中,防止民众有力的联合形成对一元化专制体系的威胁,使民众原子化,人与人缺乏横向联系,缺乏信任与关爱。在悲伤阴郁的《花瓣》中我们看到,少女贞莲的悲剧不仅来自大屠杀,她在精神失常后的流浪中,所遭遇的是来自底层同胞的冷漠、歧视,甚至强暴。

 

大屠杀对美好善良的毁灭,留下一座冷酷平庸的炼狱,人们不得不作出各自的应对。在《古老的庭院》中,幸存下来的青年骨干,有的激进,组织绑架、暗杀;有的保守,只停留在空谈;有的退缩,躲进自己的私生活;有的坚持,走向底层,组织维权抗争……内讧、分化在所难免。无论是“消极自由”还是“积极自由”,选择是每个人的权利,首先是要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永载因已暴露,被组织上当作准备抛出的牺牲,分派去负责绑架高官的行动,制造轰动效应。韩允姬反对以革命的名义强迫他人去无谓牺牲(这与屠杀者的思维是同质的),便劝诫永载面对现实:“人生很长,历史很长,我们应该谦卑一点……现在不是世界末日,不要去做那个法西斯人民法庭让你做的事。如果你害怕就不要去,走你自己的路就行了,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

 

当屠杀结束,一时的高潮退去,需要的不是激情,而是如何走出恐惧、悲伤、沮丧、彷徨。艰难的处境,世俗的消磨,精神的孤独,是对信念和韧性更大的考验。做一个正直的人真实地生活,有时比高调当一回英雄更难。《古老的庭院》开始,当吴贤宇17年后出狱,老友相聚,这些当年在光州抗暴的街头冲锋陷阵的战友,面对贤宇像面对那段历史,一时无语,似乎在回避,接着顾左右而言他:谁破产了、买卖赔了几百万……互相讽刺挖苦。有人被指责只知喝酒时自我辩解:“那是因为人生时间很长,而革命很短。”另一人接着说:“人生就是这么狗屎,真他妈的!”贤宇与一位当年的战友来到院中,问对方怎么过活,他回答:“还有比担心生计更该考虑的问题吗?”并怀疑地问贤宇:“你现在还有什么政治立场吗?”这时,两个朋友醉酒后打作一团,滚出房间,嘴里叨念:“你……我……我们都是混蛋!”贤宇沉默无语……

 

大屠杀作为邪恶的极端形式,造成肉体与精神双重性的戕害,即使是参与屠杀的人也不能幸免。《薄荷糖》中的金永浩,因参与镇压误杀一位姑娘产生罪疚感而退役,在刑警工作中,他对犯人施暴,不但没有释放压力,反而强化了内心的暴力倾向,残存的善良使他为此拒绝了恋人的感情……岁月蹉跎,永浩发财当了老板,但并不幸福,他一面调查妻子的不轨,一方面和自己的女秘书偷情……后来永浩破产,妻子离婚,一无所有,正要自杀,得知当年的恋人临终要见他,永浩带上她喜欢的薄荷糖向她告别……接着,巧遇老朋友的聚会后,他踉跄地爬上铁轨,迎着飞驰而来的火车嘶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其实,正如永浩此前所言“已经太迟了”,他的生命早已毁灭。

 

人的尊严和神圣来自上帝,屠杀或自杀,都是僭越上帝对人生命的权柄,在上帝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你知道比枪更有力量的是什么吗?”

 

悲剧艺术的力量在于通过展现美好事物的毁灭,净化人的心灵,更重要的是从苦难中揭示无法泯灭的神性之光,给人们带来慰籍,带来信、望、爱。

 

在《花瓣》中,伴随少女遭遇的另一条情节线,是她哥哥的同伴们对她的寻找,最后不知所终。影片结尾发出爱的呼唤:“当你经过墓地或者江边,还是哪条小巷的时候,可能会遇到这位少女。当你看到她穿着撕裂的破裙,或看到她肮脏的皮肤,请你假装没看到她;如果有一天她追着你走,请不要怕她,也不要吓她,只要暂时付出一些关怀就可以了。”

 

《华丽的休假》中的姜民宇,正当追求爱情的年华,不经意间遭遇当局的镇压行动。当他驾驶出租车,遇到受伤的大学生求助时,本不想管闲事,但良知使他又把车停下来,这时士兵追上来,把他和大学生一起抓走……最终,他成为坚持到最后而倒下的抵抗者。与民宇不同,他弟弟姜振宇是个爱憎分明的中学生,当他看到同学惨死在士兵的棍棒下,再一次组织同学们冲出教室,这次站在他们面前的校长,不再阻拦他们,而是拿出牙膏,抹在他们的眼睛下面,以减轻催泪弹的伤害……振宇最终饮弹街头。朴申爱是个善良的护士,血的现实使她渐渐刚强起来:千钧一发之时,为救民宇,她开枪击毙了行凶的士兵;她冒着枪弹乘救护车抢救受伤者,为伤者输血;影片结尾,当父亲、恋人和学生、市民被屠杀,申爱勇敢地站在敞篷汽车上,沿着街道,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发出最后的呼声:“我们会战斗到底!无论如何,我们会保卫光州!亲爱的光州市民,请不要忘记我们!请记住我们……”

 

《古老的庭院》中遭通缉的吴贤宇,在逃亡途中得到美术教师韩允姬的保护,二人一见钟情,藏匿山中7个月,度过一段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中,当战友们或被捕入监,或苦苦支撑,贤宇怎能独享爱情。他辗转反侧,为自己在大屠杀前就躲藏起来而惭愧。酒醉后他自言自语:“你们这些猪!该死的猪,你们都已经变成了杀人犯身上的寄生虫了……该死的,你们以为上帝会让你们摆脱困境吗?不会!永远都不会的!……”他自责道:“我就感觉自己像个废物!”最终,他摆脱纠结与煎熬,作出准备牺牲的抉择,毅然返回汉城寻找战友。允姬尽管不舍,最后还是尊重贤宇的决定……当贤宇被捕判处无期徒刑,允姬仍然痴心不移,挂念贤宇,艰难养育着与贤宇生下的女儿,直到病故。于此相对应的是另一位青年骨干崔敏卿,一个执着的女子,她组织工人罢工维权,被工厂开除后,撒传单自焚抗议而死。17年后,光州事件平反,贤宇出狱。虽然物是人非,但追寻往事,记忆永存。他欣慰地看到女儿已长大成人,在她身上,凝聚着自己这代人的付出与希望,洋溢着一个新时代的灿烂……

 

自由如此宝贵,是人主体精神的标志,是人的第一属性。但为了自由,人们有时又不得不用生命去争取。《华丽的休假》中朴申爱的父亲朴恒修,一位退伍上尉,并非好战者,他一再想办法避免暴力冲突,甚至利用当年服役的关系,两次会见军队首领,试图劝说,遭到拒绝后他说:“你知道比枪更有力量的是什么吗?人民!”最后他率领民众武装抗暴而牺牲。

 

光州惨案后,全斗焕为了缓解压力,被迫进行经济市场化改革,引入竞争,鼓励自由贸易,使一度滑坡的经济迅速回升。但是,韩国人的民主化诉求愈发强烈。1987年6月,借助迎接和承办奥运会,韩国百万民众走上汉城街头,朝野联手推动民主化,完成宪政改革。总统候选人卢泰愚发表6·29宣言,接受反对党的八项主张:实行总统直接选举的制度;实施公正选举法;对受监禁的政治犯实行大赦;保证基本人权和法治;保证新闻自由;实施地方自治;确保政党的基本权利;保障社会稳定,保证公共福利。10月,第六共和国成立,第一次实现权力和平交接。1988年9月17日,第二十四届奥运会在汉城召开,韩国人民借此向全世界展示了民主化带来的活力与信心。1992年,第一位非军人总统金泳三上台。他在清算权威主义、巩固民主政治方面的措施主要是:匡正历史谬误;惩治政治腐败;使军队中立化;实行地方自治。他下令调查光州惨案,正式为光州“5·18”运动正名,向死难者家属支付赔偿金。1997年,镇压光州“5·18”运动的元凶——两位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被以内乱罪、受贿罪等分判无期徒刑和17年徒刑,其他前涉案官员也受到法律制裁。这一年,在汉城、光州、马山三个民主运动要地,建成了国家公墓,每年“5·18”这天,韩国总统都要到光州“5·18”公墓发表讲演,缅怀烈士们对韩国民主化的贡献。

 

韩国人民用行动实现了自己的选择,但是他们曾经的苦难还在其它地方延续……

 

2014529于石家庄望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