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王朔也无法两度走过同一条胡同儿。此番重出江湖,王朔挥一挥衣袖,带回一张绿卡,作别美利坚的云彩。恍惚经年,一切都似是而非,岁至半百,仍屡发惊人之语,只不过,身犹在,心已远,王朔四本新书的字里行间,处处透着风景看透的涟漪。他似乎私奔到了月球,佯狂若癫,不过是天地寂寥一苍孙,不知哪个果儿与共。
梦想照进现实,给王朔打上一束鬼魅般的逆光。宫里的日子远隔千载,金枝欲孽应犹在。不管是金刚经还是六祖坛经,无论是北京话还是心性教化,与科学无关,与经义无缘,王朔玩的还是文字,洗涤的,依然是中文本身的骨架纹理。《我的千岁寒》,和同期出版的韩寒《光荣日》一样,跳脱出的,是优秀中文作家的文字通感力,差别只在于,五十岁的王朔试图驾驭潋滟到崩溃的想象,二十六岁的韩寒则在过度挥霍蔓延为溢出的聪颖。
读中学物理没什么不好。比起王朔,许多同时代的国内作家对大范围尺度时空的感觉可谓无知。无知者无畏,甚或无谓,无畏带来想象上的粗鄙,无谓造成文字中的猥琐。王朔在电视上展示绿卡并不能说明什么,在我看来,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去上什么电视———他的所思所想,还是放在自己书中去纵横肆意比较好。好端端的几个五十出头的妙老头,如郑渊洁,还有王朔,上电视做嘉宾,口舌之快是逞了,可是就不能怪别人把你们和杨二车娜姆画等号了。
还是回到文字上正经。实在耐不住,网络上由着去撒野。王朔也着实在网络上过了把瘾头。《新狂人日记》中,和一帮某学院的学生口角那几个段子,真让人觉得顽主时代的王朔依稀可辨。这本把博文拾掇拾掇就付印的书籍,装帧设计是王朔四书中最为可喜悦目的。至于可读性,也是四书中最为贴近年轻读者的,谁说王朔不与时俱进廉颇已老?老王从鲜花网到占座网,抢沙发灌水拍砖一样都不少,什么是拍砖,人家老王的青春日子可正经是大院儿子弟,与顽主和佛爷斗出来的时代,从军用挎包里掏出来拍的砖,才是拍砖,现今网络上的拍砖,哪在老王话下———逗你们玩儿呢。
但再玩也难掩心里的迟暮。男人迟暮,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儿女之情。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如是,王朔亦如是。到这个年纪才懂女人,王朔感叹。遂有《致女儿书》、《和我们的女儿谈话》。致女儿书是王朔对现实的掏心窝子话,《谈话》是王朔对自己作品的掏心窝子话。尤其《谈话》中,王朔和方言合二为一,又疏离隔阂装不认识,把自己多年的梦和现实揉碎了,面多了和水,水多了和面,意犹未尽,捏成一个把自己都骇傻了的面人儿。
而真正的王朔,灵魂出窍,身犹在,心已远,飘荡在文字的迷宫中,对我们世人冷笑,也对自己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