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之初,趙紫陽主政四川時率領黨政幹部到江蘇來取經,時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的許家屯(中)接待。(許家屯提供)

我不搞“秋后算帐”,有人要算我的帐

高:“六四”以后你的情况怎么样?

许:中央追究我们在六四期间的举措。我与张浚生一起到北京去,港澳办姬鹏飞主持会议,中央对外宣传领导小组的两个负责人朱穆之、曾建徽都参加了。我要张先报告了事情的经过,我来补充。我说,香港的情况与内地不一样,因此我们采取了与内地不同的对策来处理。假如有责任,我们负责任。会议无结果而散。

后来港澳办又开了一次会——北京当时所有单位都在搞反省,也要我们反省,要香港工委检查。我对姬鹏飞说,我们香港不搞“秋后算帐”。在这个会议上,最积极的是周南,他说,我们外交部都检查了,你们香港工委就不能检查一下?我反击他说:香港是香港的情况,内地是内地的情况,我在香港宣布了:这些左派假如将来要追究责任,责任是香港工委领导人的,我是书记,我应该负责任。我说我在会前向姬鹏飞表达过了,假如一定要检讨的话,我来做,不要下面做,我不会“秋后算帐”。这样又无结果而散。

我回香港后,写了一个文字的反省交上去。检讨得够不够?上面没有回音,我估计是不会满意的。这个期间我对外主要是继续做人心回归的工作,主要是减少港人对中央老的和新的领导人不信任心理。我积极动员香港中上层人士到北京,请新老领导人会见他们。一方面反映他们的疑虑,一方面请中央领导人解释,让他们重新恢复对中国领导人的信心。我组织他们去,他们很勉强,几乎提出同一个要求:不见李鹏,只见新的领导人。开始一两批这么安排了,后来港澳办李后打电话来,很不客气:你们这样要求不行,我们无法安排。再来必须要江、李两个人都见。后来勉强安排了一两个团——我记不清了。我也安排了几位,请邓小平亲自接见做工作。当时包玉刚生病,已经比较严重,不在香港,在美国治疗;李嘉诚去了北京,见到了邓小平。

高:关于包玉刚女婿提出要出百亿美元租借香港十年的风波,是怎么回事?

许:是这样的。“六四”以后,香港人对北京、对中共、对一国两制的信心受到很大的挫折,本来就信心脆弱,六四以后受到冲击,接近崩溃。我的中心任务是挽回信心,做了不少工作。

“百亿美元租借香港十年”真相

包玉刚的长婿苏海文先生,是奥地利人,有一天到新华社来见我,带来一份建议书,上面十多个人签名,都是香港本地社会精英,名人巨贾,内容是推荐自己,以一百亿港币,向中国政府租借香港,由他们自治十年。

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问他:“你征求过包先生的意见吗?”他不置可否。我揣测,包不便出面,所以由他的长婿出面。就不再问他。我对他讲:这个建议,我的看法,估计北京不会同意,但我会向北京报告转达。北京有什么回答,我会向你们转达。我建议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扩散,扩散了对香港、对中国、对你们这些建议的人,都不见得会有好的效果。这个问题太严肃了,我当时态度很严肃;他虽是个外国人,却是中国人的女婿,可能对中国国情、社情有所了解,所以也态度严肃地不断点头。

我作为中共在当地负责人,我的任务就是随时要向中央报告当地的情况,何况是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我马上向北京汇报。后来我到北京去参加十三届四中全会,那次是江泽民正式就任总书记的会议,江泽民应我的要求接见了我,我谈了很多情况,也报告了这件事。他没有表态。我说这件事这么重大,是否我将建议原文报中央和小平参阅?——我用了“参阅”两个字,他点头答应。因此我后来发了电报。后来大概不到一个月,我又为什么事去北京开会,见我的上司姬鹏飞,进他办公室前,听到里面姬同鲁平、李后正在议论这个电报。我听鲁平批评讲:“这简直是卖国!”我进去向他们解释,这个电报我事先请示了总书记,他同意我发的。他们当场没有话讲。

后来是我得知,李后还是鲁平,说是我讲的,发这个电报是因为“总书记同意这个‘香港人出一百亿租借十年’电报”,他们说我造谣。但我很坦然,我想,事情真相将来可以当面核实,我讲总书记同意“发电报”,根本没有讲总书记同意“电报”。况且,提建议的人,都是中国人、香港人,虽然来跟我说的人是外国人,但他也是香港人的女婿。我发电报,一是我应该忠实向中央反映香港人、尤其是有重大影响的人的意见;他们的意见即使有欠考虑的地方,也不是“大逆不道”;他们是置身于资本主义社会,用钱来衡量,对中国政府不够了解;用钱来租借实行自治,这还是承认中国政府的,承认香港领土是属于中国的,这能叫“卖国”吗?我对此坦然。当然,这就成为我的罪状之一了。

为我的退休大摆阵仗

十三届四中全会是批判赵紫阳、江泽民正式就任总书记的会议,江泽民与李鹏每人做了一个长篇报告,提出要“治理整顿”——实际上是对改革开放的方针治理整顿。我当时是中顾委委员,是列席会议,同任仲夷一个组,在小组会上讨论发言表态的时候,我记得任仲夷的发言很技巧,没有实际表态,大讲价值判断,实际上是不同意这两个报告。我没有他这么聪明,我就一字都没有讲。会议小组长和其它人要我发言,我说,情况我不清楚,没法发言。他们说你讲讲香港情况吧,我就讲了讲。很不幸,会后相互闲谈的时候,我讲这两个发言下面会抵制的、行不通的,暴露了我的真实想法。

任仲夷猜到了我的思想,半开玩笑地警告我:我已经安全着陆了,你阁下呢?我知道他的意有所指,领悟了他的好意,于是在会议的中途,向中组部长宋平提出要求退休:年龄大了,精力不行了,请中央考虑。宋平听了很诧异,说中央没有考虑啊,你是否听到什么?我说没有。他说,现在没有适当的人,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说:还是请中央考虑。他说,中央确实没有这个考虑,你还是勉自为之吧。我看看不行,就去找杨尚昆,提出这个要求。他批评我: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六四他与我也都是亲身经历过的,说:你不要这样想!同时他也说现在没有适当的人。我向他建议说:香港人对叶选平的印象很好,他本人也有这个才能,建议考虑。他说,这也是个人选,但是他们家有好几个人在香港,他去恐怕不太好办。

“一百亿租借香港自治十年”这件事之外,又发生了几个情况。其中最主要的是:港澳办有人向我透露,江泽民找李后和鲁平,连续两天听他们的汇报,听说是反映了不少对你不利的看法。第二件事,江在一次港澳办的简报上写了一个批语,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看来许家屯确实犯了右倾错误。中办就将这个批语转给了港澳办,李后接到之后正在看,中办忽然有人来将这个批语又收回去了。我估计这两件事不会假,因为他们从来就是对我有意见的。还有,在四中全会之后我到北京开一次中央的会议上,我给江泽民办公室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想把所谓“一百亿”的事向他解释一下。两天没有回音,第三天秘书回应了:说总书记工作忙,恐怕要下次再见吧。

我开始没有感觉到是推托,会议散会,在走廊里,江泽民迎面走过来,我就迎上去,想找他反映,讲几句话。他看到了我,却故意将脸侧过去,好像没有看到我,就过去了——很明白了:他不想见我。

我想这样没有办法工作下去。我向宋、杨要求退休,他们又不肯考虑。我就趁香港郑裕彤新开的一家酒店的俱乐部开张请我去剪彩的机会,记者向我采访,主动告诉他们:我已经向中央提出退休。我的打算是两个,一个让北京的领导人特别是江泽民知道,我真要退休;一个是让香港人有点思想准备,以免万一影响香港股市。

我透了这个风以后没有几天,北京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有重大变化,要调我回去,周南来接任。我心中有数,但新华分社一些人埋怨我,说你为什么要对记者讲这个话,弄假成真。我说,哪里是假?就是真的嘛。我是想退休。果然北京要我去开会,李鹏和中组部一位副部长(宋平没有来),对我讲,中央决定让你退休,要周南接任你,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原来就向宋部长提出的,现在中央同意了,我很感谢。问我对周南有什么看法?我说他对外事有经验,对地方尤其是对香港要摸索一段。可能还是能做好的。当时正是罗马尼亚的齐奥赛斯库发生危机,他们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们曾经议论过,最担心的是军队的态度。就这样谈了半个多小时,结束了会见,我就回香港了。

忽然又接到命令,要新华分社副社长以上一起到北京开会,江泽民、李鹏、港澳办的全体,外交部的周南,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参加。江泽民主持,宣布我退休,周南接任。会前我同姬鹏飞一起坐车赴会场,途中姬鹏飞悄悄对我讲,他们的决定(他用了“他们”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李鹏他们已经找我谈过话,我也表过态了,怎么还要开会?我还讲了一句话:他们两人对我在香港工作,怎么评价,一句也没有。姬鹏飞可能对江泽民反映了,所以江泽民的开场白,就说了一句:许某人在香港工作是有成绩的,一句带过。问我对周南任职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意见;问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通过基本法还有一两个月,是不是让周南先到任,消息迟宣布,让香港人心理有个准备,免得发生什么意外,影响港币升降。他当时很严肃地回答:还是就回来吧。我也没有意见。

后来,在报纸上公布:经过人大常委会讨论,决定免去许某人职务,由周南接任。这个宣布不仅奇特,超越常规,而且是非法的。怎么说超越常规?是说“免去”我的职务,不是说我“退休”,当时说“免去”是很不常见的,为什么“免去”?“经过人大常委会讨论”,人大常委会又没有开会啊!太离奇了。

周南立即到香港赴任。开了个千人左右的欢迎大会,我在会上特别介绍了周南,说他可以胜任,而周南的发言对我一字不提,在会场上就引起很多人议论,不仅相互交谈,而且有人当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回答?一笑置之。

周南奉命来整我的专案

到北京开最后一次基本法起草委员会,通过基本法草案,算是交代工作了吧。会议期间,我留在香港的秘书清理我的文件、书籍,向我反映:公家的文件都交出去了,但周南派人将我私人文件扣留了一批,说有些不是私人文件。这很奇特: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和秘书,认为会把公家文件带走呢?我带走公家文件干什么?这也罢了,我向宋平提出来,希望在退休之后住在深圳,对港澳情况作些研究——我感到一国两制是个新问题,我们对香港情况研究不够,我在香港工作,深有感触,想继续作些研究。周南向北京反映,他不同意。宋平跟我谈,说中央常委的意见,你还是回到北京来。我说,我也不回北京,还是回江苏吧,请中央考虑。他开始说要中央常委讨论,后来也表示同意了。

当中他问:你知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出来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写了一篇文章《重新认识资本主义》,刊登在《求是》创刊号上。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知道是任仲夷提的,听他讲,知道当时中央对这个问题很注意,北京有人组织了专门班子准备写文章批评我在《求是》上那篇文章。所以我就答非所问:我知道北京有人要批判我这篇文章。他说,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我对宋平很尊重,他很正派,他说他不知道,我想他很可能是不知道。

会议结束后,我先到南京走了一趟,再回到深圳准备搬家回南京。4月22日到,第一天就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周南派人到深圳传达他的决定,要将我的房车收回;第二件,我的老伴告诉我,周南停发了我三、四个月工资。按照组织原则,干部调动,介绍信还没有到接收一方,工资就还是由原单位发,我还没有离开,介绍信都还没有拿到手呢。周南是11月到香港,那时是四月,停发我的工资,是何原因(我不想用“居心”这个词)?

让我吃惊的是第二天,23日,新华分社有人告诉我,周南一到任,就组织一个“许家屯项目组”,他自任组长,郑华担任副组长,调查我在香港工作期间的人财物。按照中央的规定,对我这一级干部组织项目组进行调查,需要经过中央常委、总书记的批准,才能立案。他一到任马上就组织项目组,这表明,不是他周南要动我的手,而是北京有人要动我的手。难怪他在欢迎会上对“许家屯”一字不提——我找到了根源!他是奉命有意来整人的嘛。

更骇人听闻的是,就在这几个月当中,他调查已经完毕,写了一个报告送到中央,我恍然大悟:原来周南不是为我退休而来,是为整我而来!我想到“六四”前后和退休的情况,那么大阵仗,开了一个特别会议来宣布一个干部退休,这是少见的;还联想到一个特殊情况致使我心情更加急迫:杨尚昆是国家主席,是邓小平派在中央常委的特别代表,那时出国访问,所以他们趁机快刀斩乱麻!杨尚昆回来之后还打个电话给我,要我不要再谈退休的事,说明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决定我退休了。这是我担心的,有人要对我下手了。所以我就下决心出走。

以前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

儒家有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是儒家传统,为什么“大杖”打来要走呢?因为如果打死了,家长都还要负打死子弟的罪名。“小杖”我已经受了很多次了,这次要“大杖”,我估计假如不走,被整的话,要清算我在香港六年的工作,我连赵紫阳和梁湘的下场都不如。我曾经对下属开玩笑说,假如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比“文化大革命”更惨。现在果然来了,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遭遇。所以我下决心。我想,我走了,对莫须有的“罪状”至少还有个辩白的机会。就下了决心走。

1990年4月30日,我二儿子的媳妇跟着我,从深圳经罗湖到香港;5月1日,从香港到美国。

高:对,这段经过很有戏剧性,你以前在回忆录中写过,上一次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说过,这次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许:我以前的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4月23日,我让二儿子去找金尧如,帮我搞美国的签证。金到香港的美国总领事馆办签证,总领事不相信,要向国内请示,所以到29日才通知我。

我30日到香港就住在金家,给邓小平、杨尚昆和中共中央写了封信。我说:中常委的两个人(当时我没有点名)对我有“不同意见”,他们可能不能接受有我存在,我不得已出国,我对外就这么讲。我向他们保证:到美国之后,不会要求政治庇护,不会见记者,不会发表文章,不会泄漏国家机密——只要中央他们几位不对我和我的家属进行打击报复,我将遵守这几点诺言,否则我会进行反击,要自卫。我对他们两位老人表示敬仰和感谢。

我在回忆录上没有提金尧如,他当时提出希望我保密,现在他去世了,我要公开这件事,向他表示感谢。

第二天,我到香港机场,看到英国人为我出走做了特殊安排。

到美国后,驻美大使和驻洛杉矶总领事都来见了面,动员我回去,说保证不会有计较。我向他们简单解释了我为什么出来,说:这种情况不变化,我不想回去。他们表示担心说“外面情况复杂”,我请他们放心,说自信还可以应付。

后来国内传出消息:杨尚昆要到南美进行国事访问,动员我与他一起回国。果然他到南美访问的时候,委托我的一个老朋友给我打电话,要我与他一起回国。还告诉我,我出来以后,邓批评我出来是“胡涂”,杨动员我一起回去,免得尴尬。还说回去以后会做比较好的安排。我告诉他,他们已经搞了我的项目组,他说没有,还说不可能。他不会了解这些情况,我谢绝了跟杨尚昆一起回国。后来的事实证明:杨尚昆连自己也不能保。

最后这一阶段,说明中央内部的严重不同意见,对“一国两制”的摩擦,反映到我身上,我成了一个牺牲品。我辗转听人讲,我退休周南接任,可能是李先念支持或授意的,周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说得难听一点,是个打手。

这就是我今天流落异国十七八年、风残晚年,孤独的九二老人对回忆录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