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邓楠回忆她的父亲邓小平,指挥过千军万马,却对描写战争残酷的电影一概不看,“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以前打仗死人太多,所以他特别珍惜和平年代,特别热爱生活。”
立刻想起并找出前两年读过的一篇文章。文章介绍,刘伯承也不愿看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战争影片。晚年赋闲在家,他一见电视屏幕上出现战争场景,就会关掉电视或更换频道。他多次感慨:“我们牺牲一位战士,他的全家都要悲伤,这给那个家庭带来多大的损失!同样,一个国民党士兵死了,也会殃及整个家庭。他们都是农民的子弟,一场战争要损伤多少家庭啊!就是因为这个,每在战前我们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战争结束了,我就不愿看、怕看战争的场面……我至今仍看到无数同胞为我们铺设的一条血肉模糊的路,我们是踏着他们的尸体走向胜利的。敌人也一样,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啊!”刘帅的子女曾问父亲:“淮海战役打得那么漂亮,怎么从未听您在我们面前提起过呢?”刘帅不堪回首地说,那场战役结束后,他梦见千百万年轻寡妇找他要丈夫,无数白发老人找他要孩子,他心里不安,所以根本不愿去想、更不会去谈起那场战役了。
刘邓大军两位最高统帅,都拒绝宣传、歌颂内战和暴力的影视片。
这就是良知。
良知无国界。1965年,英国蒙哥马利元帅访问中国会见毛泽东。毛泽东指着身边的外交部长陈毅说,他这个元帅打败了八百万美式装备的蒋介石军队,蒙哥马利称赞陈毅很有本事。但他接着说,在西方国家,我们尽量不宣传内战的战绩,因为这是杀自己的同胞!
我不知道毛泽东听了蒙哥马利后面的话,做何感想。但他一辈子倡导造反有理,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与天与地与人斗中感受到其乐无穷,却是不用怀疑的。他一生好斗,奢斗如命,“八亿人,不斗行吗”,是他文化大革命中的名言;和平时期,挑起“文革”全面内战,是他最得意的政治遗产。1965年,正式出版了毛泽东36首诗词,其中,歌颂战争——内战的多达14首,却没有一首是献给中华民族那场伟大抗日战争的,哪是谁的尴尬!
但毛无所谓。他自信历史从来是胜利者的历史,斯大林也给他壮胆: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所以,毛不仅敢于编造蒋介石下山摘桃子的故事,尤其敢于在诗词中展览他在内战期间“万马战犹酣中”的自得、在“弹洞前村壁”前的余兴、在“战地黄花分外香”中的陶醉。他在“横扫千军如卷席”中享受快感,在“宜将剩勇追穷寇”中遥望着紫禁城头的金碧辉煌,掐算着打扫龙庭坐朝廷的日子,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浅吟低唱中,与“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黄巢以及陈胜吴广、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义和团这些绿林好汉们热烈拥抱。
古今中外,没见过哪位皇帝,在他们登顶前后,对战争——内战,有如此的浪漫情怀和诗情画意。
这就不难解释,六十多年来,中国大陆讴歌战争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为何汗牛充栋。扫兴的是抗日战争,乏善可陈,也就只能让无所不能的李向阳、正值玩过家家年龄的张嘎充数了。后来搞了个台儿庄,自是功德无量,也只是惊鸿一瞥,几成绝响。好在有两次血肉相搏的内战垫底,是为战争影视片的富矿,足以给战争崇拜者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和想象力。消灭了“八百万蒋匪军”的三大战役,更成了香饽饽。大投入、大阵容、大制作,用的是公帑,展览的是血腥,宣传的是仇恨,诠释的是成王败寇的逻辑,赚的是打天下坐江山者的喝彩和奖赏。在被撕裂的民族感情伤口上一把把地撒盐,没有什么人感到这有什么不妥!
一代又一代人就是喝着这样的狼奶长大。“文革”期间的打砸抢与前两年反日游行中的打砸抢如出一辙,可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即使如今,不是也有扛着少将头衔的一类人物,一提起打仗,浑身就如打了鸡血?“仇恨的种子要发芽”,无处不在的戾气以及此起彼伏的暴力事件,使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如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满大街展览的就不仅仅是什么“喷气式”和戴高帽子游街了。
不是不能制作战争影视作品,问题在,是什么战争,内战还是反侵略战争。内战,民族的灾难与耻辱也。宣传、歌颂内战,就是宣传、歌颂仇恨,炫耀一方的胜利,就是炫耀暴力和恐怖。每一部内战影视片,都是一场失败者不能出场的缺席审判。
想起了美国南北战争:经过一场惨烈的大决战过后,南方军队总司令罗伯特.李将军宣布投降。获胜的联邦军队无不欢欣鼓舞,到处准备宴席要好好庆祝。北方军队最高司令格兰特将军得知后,连忙走到欢庆的战士中间予以阻止。他语重心长地说:“这场胜利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庆祝的,战士们,因为战争结束了,叛乱者重新成为了我们的同胞。”所以,当联邦军队接受南方军队投降时,没有责骂和唾弃,没有侮辱和惩罚,两军的战士都以军礼向对方致敬。之后,当然也没有定谁是战犯,搞什么镇压历史反革命之类的运动,没有对南方叛军进行任何清算之类的迫害。倒是南方军队著名将领的塑像,至今还竖立在南方很多纪念场馆,供人们瞻仰、怀念。
都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内战,当然也是政治的继续了。政治是什么?用孙中山的话讲,就是管理众人的事。谁都想对众人进行管理,龙椅却只有一个,就只好大打出手了。这时,凭的就是谁的阴谋诡计更多,拳头更硬。因此,不仅春秋无义战,历数两千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哪个是义战?倒往往是野心家博取上位的捷径——不管打着是什么旗号。
历史已经证明,内战,是一场零和游戏,没有什么胜利者——至少在道义上是如此。历史在这里不仅没有进步,还往往是倒退。用暴力夺取政权后,反而造成更多更大的人道灾难就是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哪里内战多,哪里灾难多。一个国家的历史越是因为内战而波澜壮阔,可歌可泣,这个国家的民众就越是灾难深重。把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当做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至少是无知。
即使被强加在头上的反侵略的战争,争取民族独立与解放的战争,也要搞清楚,通过影视作品,图解什么。
我在2011年网上发表的批红歌文章《半是挽歌半是招魂曲》中介绍:一百多年来,美国不乏以美国独立战争、南北战争为题材的小说、电影,但不管哪部小说或电影,看到的只是对战争的反思,对暴力的诅咒,对苦难的控诉,对底层人命运的关切,对人性光辉的礼赞,独独看不到对暴力的展览,对胜利的赞颂。至于对失败者,不仅没有把他们漫画化,妖魔化,还给予了他们与胜利者同样的尊重。这一点,只要看看小说《飘》和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获得十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乱世佳人》,就可一目了然。也正是这种文化,造就了美国黑人解放运动的领袖马丁.路德.金。在美国黑人解放运动中,他没有诉诸武力,没有拿起枪杆子。他不幸倒下了,美国黑人却站起来。与马丁•路德•金心灵相通的,还有被誉为南非国父的曼德拉。他曾拿起过枪杆子,后来放下了。他不是不懂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不是不懂得用枪杆子解决问题更痛快,更接近目标。但他更懂得流血牺牲意味着什么。他为此付出了27年牢狱之灾的代价,唤起的却是南非这个国家包括白人的觉醒。他赢得了南非和全世界人民的尊重。
实现高尚的目标,不需要血腥和暴力。如若这一幕没有躲过,已属不幸,再去歌颂,就是叠加不幸,仁者不取,智者不为。
两位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军事统帅邓小平和刘伯承,拒绝看描写战争残酷的影视片,值得我们给予最高的敬意。他们走出了战争,也走出了旧的战争观和历史观。
歌颂内战和暴力的影视片,是精神鸦片、文化垃圾。我们应该拒绝它,远离它。假如你碰巧遭遇了这样的影视剧,向邓小平和刘伯承学习,关掉电视或更换频道。至于电影院有这样的货色,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2014•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