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中秋节前夜,9月18日晚上19时59分,显扬先生溘然长逝。一年之后的中秋节,我们和显扬夫人张靓文老师、显扬先生的女儿张红雨全家,一起到京郊门头沟的万佛华侨陵园,祭奠先生。
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好。秋阳高悬,秋风爽人;长天湛蓝,碧空如洗。在墓地高处的“荷香园”中,我们将显扬先生的遗照摆放在他的墓碑上,再放上祭品和花束,然后,大家面朝墓碑,默然站立。靓文老师拿出怀揣的祭文,轻轻地、深情地向显扬先生诉说:
显扬啊,一晃你与我们大家离别已有一年了,但是你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仍然留在大家的心里。你的朋友都很想念你,特别是,选在今天中秋佳节的日子里,前来墓地看望你,的确非同一般。现在我要告诉你,今天首批前来墓地看望你的朋友是:江棋生、章虹、林江和陶为;同时前来看望你的亲人是:庞亚平、张红雨、庞雨林和我。
你应该记得,当你住在协和医院重症监护室时,他们都来看过你;去年入住太阳城老年公寓后,他们曾来公寓探望你;在你过世以后,棋生最早在网上发表了长篇悼念文章,我很钦佩棋生的记忆是那么细致和完整,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生动的回忆。今天棋生就在这里,我要当面谢谢他。
接着,靓文老师在一一告诉显扬五件事后说:
最后我要告诉你,你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你的人气依然还在。你的很多朋友们,都很关心我。孩子们也很孝敬我。我的健康也不错,我会慢慢适应现在的生活。唯有我们还没有好好享受晚年的生活,你就悄悄地走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万佛华侨陵园是你心仪的地方,你的好友包遵信先生长眠在这里。往年你很执著一年两次为包先生祭奠,现在不用了,你们已经相依为邻,随时可以促膝畅谈,并可小酒一杯,庆贺你们再次相逢在天堂,继续你们的心灵之旅,享受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
显扬,安息吧,长眠就是幸福。
靓文老师之后,是我对显扬先生说心里话。我说:
显扬老师,整整两年前的今天,2012年9月8日,我去协和医院重症监护病房看望你。万幸的是,在那之后,你竟有了奇迹般的康复,出院回家后,亲自编定了一部对你的生命具有重要意义的专著——《历史决定论批判》。
一年前的9月15日,我和朋友去昌平太阳城老年公寓看望你,你亲笔签名将《历史决定论批判》赠送与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次见面后仅仅过了三天,病魔就夺去了你的生命!
今天,我来到万佛园你自己选定的墓地,天气是如此之好,我站在青山之巅,觉得与你所在的蓝天,仅一步之遥,伸手可及。此刻,我特别想对你说的是,在《历史决定论批判》一书中,你把共产体系的三个组成部分——共产党、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看得何其透彻,批得何其到位,然而,你可能想不到,时至今日,有些体制外“知识分子”,竟然还用令人恶心的谀辞和媚态,去争相拍一党专政“皇上”的马屁!
显扬啊,与你这位公民化君子相比,他们真是差劲到家了!
在我之后,还有别的朋友真情地对显扬先生说了知心话。
最后,大家三鞠躬并照相留念,在撒下显扬爱喝的白酒,撒下洁白的菊花花瓣后,离开了安详、静穆的墓园。
当天中午,我和章虹设家宴招待靓文老师和别的朋友。我下厨做了不少家乡菜,因为靓文老师和我一样,是常熟人。
饭后,靓文老师拿出显扬先生葬礼的完整视频,我们一起在电脑上从头到尾将其看完。靓文老师说,去年9月22日,在昌平殡仪馆举行的显扬先生的葬礼,完全是由亲人和朋友操办的,与社科院没有半毛钱关系。然而,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点岔子,我“因故”未被通知参加,没有最后送显扬一程。
显扬先生的葬礼,给我印象最深的,是88岁高龄的李洪林先生手执显扬的《历史决定论批判》一书,不是照本宣读悼词,而是用心中流淌出来的语言,追述逝者的高尚品格、无畏精神和理论贡献。我完全赞同李洪林先生的看法:显扬先生长逝了,但是,以《历史决定论批判》为代表的显扬先生的真知灼见,将长存于世。
的确,《历史决定论批判》一书,最能体现显扬的独立人格和主体性,最能彰显显扬的学术良知和理论勇气,最能代表显扬的思想成果和人生贡献。在《历史决定论批判》一书的封底,浓缩而精当地刊印了清醒的理性批判者——显扬先生所选定的一段话:唯物史观和共产主义乌托邦的“人道目标”,是共产体系思想上的两大支柱,一党专政和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都以此为基础。共产体系的一切罪恶,理论根源就在唯物史观,道义根源就在共产主义乌托邦的“人道目标”。前者使他们感觉自己是“历史规律”的体现,后者使他们感觉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因而不管干什么伤天害理、荒谬绝伦的事情,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本书是专门批判这两大谬误的。
手扶案头的《历史决定论批判》,我不得不说,与该书的作者显扬先生相比,有些人身上的主体性缺失和理性迷误,实在是到了令人悲叹、不容不加点评的地步。在这篇短文中,我想列举三例。
第一例是1992年夏天,我读到了《十年改革反思》的油印本。读了之后,我大吃一惊。作者是一位被当局无情逐出体制的人士,但洋洋20万言上书中,却完全看不到持不同政见者的主体性。通篇观之,只见其忧党忧社之心跃然纸上;但见其殚精竭虑,为救党救社献计献策。拿今天的话来说,那位作者是以编外南书房行走的心态,写出了一部散发着浓浓的自干五气息的策论。
三年之后的1995年5月,当闻知上书者依然坚持他在《反思》中的基本立场时,我忍不住写了一篇书评,题目是:“立国之本”应无恙?。然而,在朋友的力劝之下,我压下不发,将其束之高阁,秘不示人。自那之后,19个春秋慨然流逝,但我从未见其作出相应的反思和自省。看来,至今我只给三、四位朋友读过的书评,是到公开发表的时候了。
第二例是1993年初冬,一些人发布文告,公开宣称他们“极端重视和尊重这样一个事实,中共及其政府是唯一能主导大陆和平地完成从一元化转型到多元化民主政治的主要社会力量”。他们的宣称同样使我大吃一惊。因为事实上,在他们发表文告之前,中共及其政府是唯一阻碍和反对大陆和平地完成民主转型的主要社会力量;在他们发表文告之后到如今,中共及其政府依然是唯一阻碍和反对大陆和平地完成民主转型的主要社会力量。我真的闹不明白,究竟是何等严重的依附心态,才能够说出那样的昏话来?究竟是多么病态的理性迷误,才使他们至今不认错、不纠错?
第三例要说说定居海外、执著上书的冯胜平先生。去年2月27日,就冯胜平写给习近平的第一封公开信,我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读冯胜平上书有感。显扬先生读了我的短文后,于3月1日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全文如下——
棋生:
短文拜读了,说得有理。
冯先生的上书,我的看法,简单说就是三句话:文章是下了功夫的,有可读性;世界观是乌托邦的,全文充满幻想;他以为中共拒绝宪政,是因为认识上有迷误,给他们开开窍,问题就解决了。尽管冯先生也说了很多尖锐的话,对那些于此道不很熟悉的人可能有点启发,但整个说来,客观效果是不好的,它助长国人的幻想。
上书不是不可以,把它作为和当局面对面地、直截了当地进行交锋的一种手段,目的是揭露和批判他们,并提出自己的主张,这是完全可以的。如果把上书当作哥儿们弟兄之间谈心、规劝、说服教育的一种方式,那就扯淡了。这里关键的问题是,必须明白,当权者坚持这个一党专政的制度,不是因为认识问题,而是利益问题、权力问题:这个制度有利于他们的统治,有利于他们这个既得利益团伙升官发财。想通过说服教育去改变他们,等于与虎谋皮。
我们一些朋友,包括阮铭先生在内,也在犯糊涂,认为习先生们会使黑暗的中国出现“破晓”局面。中国究竟出路何在,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能指望中共顶层人物自己来改变,把中国引上宪政民主的道路。中国不是苏联,出不了戈尔巴乔夫,除非在未来某个时候,团伙内部分赃不均发生分裂。
我出院后40多天,在家静养,效果还可以。春暖花开时候,咱们聚聚。问候夫人。你的同乡、我老伴老咪同志让我代她祝福你们,祝你们蛇年大吉大利!
显扬
2013.03.01
针对冯胜平先生等人的主体性缺失和理性迷误,显扬先生要言不烦的点评,说得何其贴谱、何其通透、何其浅近晓达!
还是这位冯先生,今年8月27日,又痴心不改地给习近平上第三份万言书,推心置腹,掰开揉碎,劝喻习近平搞“党主立宪”。不过,这封公开信中所主张的“宪政”,已经根本不是他的第一封信《党内民主,依法治国:让少数人先民主起来》中所言及的“宪政”了,而是“没有三权分立,没有司法独立,没有军队国家化,也没有最高领导人的民主选举”的中国式宪政。普林斯顿的冯胜平与上海的萧功秦,虽远隔万里,却如出一辙,都是从主体性缺失和理性迷误,坠落到了一心为一党专政搞精装修的可悲地步。
三例举罢,我想面对书房中栩栩如生的显扬遗像,再和他说上几句话:
显扬啊,
你本想亲临的江枫的婚礼,去年12月8日在常熟举行,你的忘年之交小浦(浦志强)代你登台,和他的法大校友童屹一起作了嘉宾发言,而婚礼的视频我已给了你的老伴——老咪同志;
你在去年9月15日亲口托我转送的三本《历史决定论批判》,我已送达孙长江老师、施滨海先生和董郁玉先生手中;
你最为看重的《历史决定论批判》一书,我已认真读过,读书心得已然融入我的思考和我的文章,而下个月,我近年来的文章就将结集在香港出版,书名是:点燃良知的烛光;
你很牵挂的凝聚我多年心血的物理学研究成果,也将在国内公开出版,书名为:物理学分立对称性新论。
显扬啊,
破晓前,风雨如晦;而我们,自将摩顶放踵,继续前行。
我们会像你一样,崇尚自由,追求真理;
我们会像你一样,不畏强权,公民抗命;
我们会像你一样,坚守良知,九死无悔。
显扬,安息吧!
2014年9月22日 于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