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康(左)、徐才厚(右)腐败透顶,根源不仅在于人性的贪婪,而且在于制度上的放任。
徐才厚的腐朽堕落现在虽然只被揭开冰山一角,但自其无数豪宅之一即已抄出金山玉山,此足以令人想起《水浒传》里的蔡太师、高太尉之流。他是一个人在战斗吗?肯定不是,军中“大老虎”已经被打翻一批,还有一批即将被打翻在地,剩下的也许不乏好人,但腐败分子大概也不少,就看我们以什么样的法律标准、伦理标准在审视之。
现在,中国共产党已经不再讳疾忌医,拒不承认党政官员中非常普遍的腐败现象,不再一口咬定腐败分子只是“极少数”、“极个别”的了。十八大以来,中纪委已经查处省部级以上官员五十多名,要瞒着全国人民也瞒不住。如果再瞒下去,瞒本身就会成为腐败分子的一把遮风挡雨的保护伞,使他们一天茁壮成长。对腐败的认定还有层级的突破,直到像周永康这样的政治局常委,也被揭开了披在身上的华丽画皮。
但党仍然不能够正确对待“大老虎”云集党内的现实,它将腐败分子视为一股异己的力量,而拒绝承认他们其实正是党的本质部分,至少是党的双重人格的一面。如果说党的确有一个“好我”的话,其实它也同时拥有一个“坏我”,两者之间既相互敌视,又融为一体。一方面,党希望自己能够“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最根本利益”,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政治美德,带领全国人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另一方面,党实现中国梦的方法是所谓威权主义的,这使得党人手中的权力凌驾于宪法、法律及其他规则之上,使得所有官员的腐败成为一种必然。
党偏偏不这么看,党的高层自我辩护说,中国共产党是中华民族的先锋队,它没有自己的利益,心里只装着13亿中国人民,腐败分子的腐败是他们个人的私事,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背叛。推而论之,腐败分子腐败是他们放松了对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的改造,在行使权力时夹带了私货,他们必须自己承担腐败的法律与道德责任,而党一直并且永远是纯洁的。现在倒下的腐败分子很多,但腐败分子再多也是他们个人的事,人民可以尽情发泄对腐败分子的不满,但千万不要殃及党的“伟光正”。
在世界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揭示过人格分裂、双重人格现象。美国作家爱伦?坡有一篇小说叫《威廉?威尔逊》,讲述“我”名叫威廉?威尔逊,曾经有一个的同学,居然也叫威廉?威尔逊,两人都生于一八一三年一月十九日。另一个威廉?威尔逊模仿“我”的言谈举止,穿着与“我”一样的服饰,模仿“我”的嗓音,“他干涉我时,总是没礼貌地劝告一番;并不直截了当,而是暗示或暗讽。对此,我反感透顶。”
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着《化身博士》,讲述家财万贯、名闻遐迩、道貌岸然的大善人杰基尔医生因抵挡不住潜藏在天性中邪恶、狂野因数的耸动,发明了一种药水,可以将平时被压抑在虚伪表相下的心性,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他本人喝下药水,即摇身变成一个邪恶、毫无人性且人人憎恶的卑鄙之徒海德。
这两部文学作品讲的其实就是人的两面性、人性的内在矛盾,相比之下,国家、政党及其他组织的两面性、内在矛盾性毫不逊色,实际上这种内在矛盾性更复杂,也更难以驾驭。每个国家、政党可能都有善的愿望和追求,而国家、政党都是由无数人组织起来的,这就使得国家、政党不仅具有人性的内在矛盾性,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苏联以及苏共有志于解放全人类,苏共可能自认为动机纯良、积极有为,但在苏联人民看来,苏共是一个专制且腐败的集团。
周永康、徐才厚必须承担腐败的个人责任,个人的责任不能推给组织,但同样道理,组织责任也不能推给个人。周永康、徐才厚其所以腐败透顶,根源不仅在于人性的贪婪,而且在于制度上的放任,中国的现行体制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如果有好的体制,周永康、徐才厚能够腐败到今天的程度吗?所谓“好体制”,并不能杜绝腐败,但腐败的面不会有今日中国之广,腐败的程度也不至于如此骇人听闻。周永康、徐才厚其实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中国的一面镜子,如果我们愿意照一照镜子,就会看见镜中之“我”,正是周永康、徐才厚及其广大同类。
中国的历史教科书在书写历史的时候,固然也痛斥奸佞之徒,但更喜欢将历史上的一切腐败现象、天灾人祸都归咎于“制度的腐朽没落”。比如农民起义是因为封建制度的腐朽,岳飞遇害是因为封建制度的腐朽,蔡京、高俅的腐败是因为封建制度的腐朽,《红楼梦》里四大家族的败落是因为封建制度的没落,甚至清王朝对外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都是因为封建制度的腐朽没落。但今日中国腐败登峰造极,中国共产党却不认为体制要承担什么责任,而坚持认为那是因为党员干部没有做足修身功课。周永康、徐才厚腐化堕落了,但体制仍然是好体制,必须自信地坚持下去。
在爱伦?坡笔下,“我”有一天晚上趁着大家进入梦乡,下决心认真审视一下另一个威廉?威尔逊:“我慢慢地一声不吭地撩开帐子,明亮的灯光唰地一下,生动地照在他熟睡的脸上。我看了一眼——一种凉嗖嗖的麻木感掠过我全身,我胸脯上下起伏着,双膝发颤,我的整个灵魂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惧慑住,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我喘息着,将灯更加靠近那张脸。这——这就是威廉?威尔逊的容貌吗?我看清了,确实是他的模样。但我又摇头,好像打了个寒颤一样,幻想不是他的。”同样的名字,相同的外貌,同一天入校,同样的步态、声音、习惯和举止,那就是“我”。
在这里,我并不想把中国共产党描绘得那么阴暗,我宁愿相信它是天底下最阳光的事物,但一个政党和一个人一样,都需要承认自己的两面性、矛盾性,直面自己的另一面,并保持高度警惕。“坏我”不是“好我”的异己力量,而是“好我”的另一面、另一部分。即便他们相互排斥、相互仇恨,也不改他们实为一体的事实。
《威廉?威尔逊》讲的是坏的威廉?威尔逊对好的威廉?威尔逊的“发现”,现代国家和政党则需要作为好的威廉?威尔逊去正视那个坏的威廉?威尔逊,对那个镜中之我保持高度警惕。在《化身博士》中,恶人海德不堪忍受心灵的谴责,最后服下带有苦杏仁味儿的剧毒药剂自杀了。这是可能的。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在《威廉?威尔逊》里,坏的威廉?威尔逊不堪忍受好的威廉?威尔逊对自己无所不在的监督,与他决斗,一剑刺进他的胸部,并一遍又一遍地猛捅。
现在中国已经揪出并且还将揪出无数个腐败分子,但体制不稍改变,而且似乎要一条道走下去,原因是“体制自信”。伟大光荣正确的领导人不承认个体和组织的两面性、矛盾性,不相信周永康、徐才厚就是镜中之我。请听听好的威廉?威尔逊临死时对坏的威廉?威尔逊说了什么:“你胜利了,我输了。但从此以后,你也死了——你对人间、天堂,对希望来说死了!我活着,你才有生命——我死了,看看这样子,这是你自己的样子呢,你把你自己给彻底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