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30年改革开放最重要的经验是变革制度,虽然只是部分制度而非整体制度得到变革。如果未来能够继续推进一些重大制度的改革,比如将官本位行政主导体制转向权力制衡体制,中国的巨大变化就将不仅是经济上的,而且是包括政治、法律、文化、社会生活在内全方位的深刻转变。一个思想多元的公民社会,值得我们憧憬和为之奋斗。
一、改革开放的成果缘于制度变革
30年的改革开放,给中国人带来的最大变化是物质生活的变化,但是这个物质生活的变化最根本性的原因是制度变革,即在原来传统的制度上打破了一些缺口、找到了一些突破口。既然一部分的制度变革就能够让中国人感受到这样大的变化,如果我们能继续推进一些重大制度层面的变革,那么,中国人将来的生活,可能就不光是物质方面会有进一步的变化,包括政治、法律、文化、社会生活等其他方面都会有很大的变化。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对于改革开放30年总体持肯定的态度,而且还是一种乐观的态度。
当然,改革开放过程中肯定会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有些人因噎废食就此否定改革开放,这是错误的。比如说,一些传统的左派抓住改革开放中一些令他们不满意的方面,就认为改革开放错了,是反马克思主义、反社会主义,是修正主义,因此不改最好,甚至提出要回到“毛时代”。而另外一批接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新左人士,声称改革开放对工人、农民,或者说是弱势群体越来越不利,因此改革开放是失败的,至少在这方面错了。但是如果你要请他们拿出什么更好的改革方案,他们其实也提不出来。
前几年,思想领域有一场比较激烈的交锋,关于朗咸平的争论。在网络上,有很多普通的网民,在不知内幕和详细事实的情况下,一边倒地支持郎咸平,认为朗咸平是代表中国的良心,是替老百姓说了话。那么,朗咸平提出的方向是什么呢,是大国家主义:就是要政府的权力更加集中。而这完全是一种倒退,因为如果权力过于集中在国家、政府的话,那么,有些市场化的改革等于要被否定,也就有可能重新走回原来的道路。朗咸平不是在中国大陆生长和接受教育的,对中国大陆走过的艰难历程,没有切身体验,他只是从资料上了解,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
二、官本位、行政主导是中国更好发展的重大障碍
中国下一步如何走?思考这个问题时,反思一下改革开放30年的动力源泉,很有必要。说白些,国家、政府释放了一些社会、民间的致富活力,中国社会、中国的老百姓一旦被释放了致富的活力,结果就是:中国经济奇迹,世界制造工厂。今天,中国想要更上一个台阶,打造创新型国家,要这样做,核心在哪儿?解放思想,释放知识界、教育界、思想界的活力是根本。现实又如何呢?不乐观,而这很大程度上又与官本位的行政主导体制未打破甚为相关。
教育部是如何促进中国大学的创造力的?我们作为大学里边的老师的切身体会是,教育部年年搞各种各样的评比、检查,今天下达这个指示,明天下达那个指示,各个大学都必须遵照执行。这些年,大学办得越来越像小学和中学,大学老师你必须做好你的教案、试卷,试卷一般要有AB卷,而且AB卷都必须要有标准答案,然后你平时的作业布置几次,每次也都要有相应的答案,这些东西都必须要全部提供给教务部门,以供检查,而且每个学期都有。你想想,这个对大学老师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教学负担。很多老师讲他已经把那些知识灌输到脑子里了,他不必要把那些东西准备出来,再说你要准备出来也行呀,准备一次可以了吧,但是不行,它却要你反复地换,每学期都要搞一些新的东西,这不是劳民伤财吗?老师真正把精力用在哪儿去了?用在应付这些检查上去了。各个地方为了搞好评估,经常搞一些假的东西,这就是在强迫你造假。因为他们好多试卷都已经没有了,后来教务部门就说要造假试卷、假作业,因为你过去没有的东西,它都要让你造出来。那么,大学为什么非得造假呢?因为你一造假国家就重视了,教育部大量的资金也就投入了,然后到处得奖、宣扬以后,人家就觉得你学校的品质、地位提高了,然后大家都愿意报考你这个学校,谁不愿意自己学校的排名往前提呀?
可以说,今天中国的大学和半个世纪之前的大学相比,已经没有风骨了,因为那时的大学可以对教育部说不,蔡元培做北大校长时就曾经拒绝过教育部的一些做法。而今天呢,教育部说什么,大学校长都得老老实实听,而且媚俗,对党政官员可以随便给大学教授或博士的头衔。里根当美国总统的时候,他授意哈佛大学能不能给他一个名誉博士学位,被哈佛大学拒绝,因为他们经过研究,研究的结果就是不给他,里根虽然是总统也没辙。那么,在中国又如何呢?就拿北大来说,北大在2003年,曾经把四个教授头衔给了几个部级、副部级官员。说实在的,北大还算少的,不少大学在这方面严重得多。
官本位、行政主导不仅体现在上对下上,也体现在大学内部。按道理来说,像在美国等一些西方的大学里面,没有几个人对当系主任或者当院长特别感兴趣的,甚至是校长,往往学术界最受人尊崇的人不去当那些行政职位,而是那些最年轻的、刚刚被提拔为副教授的,他们才去当系主任,而且是轮流当,也就是替大家服务。而中国呢,谁抢到了那些职位,比如说上面批的那些经费,要怎么主宰、怎么分,评优什么的,总是把自己先弄上去,时间长了,就变成了谁官儿最大,谁就最厉害。所以说好多学术领导人就当了什么校长呀,当了什么书记呀,就成了这种情形。过去讲十年磨一剑不是很常见的吗?而那些真正做冷门学问的人,可能十年才出一本书,至于那本书呢,评比没有你、经费也不给你。如果你研究的是比较偏僻的冷门学问的话,你连书都出不来,那些出版社不会出你的书,你要出书的话,你要有赞助费。在官本位下,劣币驱逐良币,也就是说大家都比谁能多出成果、快出成果。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你一年还没有认真读过十本书,但是你一年却可以写出、出版十本书,这就说明知识贬值,即使是大学也没有多少人在追求真学问。官本位主导下,大学有思想活力吗?大学能成为国家、民族、社会创新的摇篮、基地吗?我们国家最尖端的知识精英尚且如此,我们还能成为一个创新型国家吗?如果我们要真正地创新,除了弃官本位而转向教授治校、精英治校,还有更好、更长远的办法吗?
三、思想的多元化能够培育出公民社会
今天,中国发展的重心正由向经济的一边倒转向更为注重社会的发展。未来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社会?最基本的是要遵循人类的普世价值。所谓普世价值不是说一个国家只有自己的特色,既没有这样的必要,也没有这样的可能,它一定有一个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能接受的一个基本价值观,这就是人的自由、人的发展,就是要对权力特别地警惕和约束,因为权力,尤其是缺乏制衡的权力会破坏人的自由、损害人的权益。基于这种普世价值上建立的社会,就是公民社会。
中国应该如何建立公民社会?历史上、现实中,中国并没有公民社会这样的概念,好像全国人民都应该听上头的,上头主宰着一切话语权,上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成为最高指示,下头、老百姓必须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其实,现代社会大家都有一个基本的认同:思想的多元化是社会前进的动力。一个社会要进步、制度要先进,思想必须是多元化的,而不是统一的。为什么思想的多元化能够培育出公民社会?就是每一个人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驯服的良民,而良民是培育不出一个现代的国家的。对于中国来说,要有自主权力意识的公民,这个公民就是说当政府可能破坏或正在破坏公民权益和自由的时候,你就要站起来说话,一个人的力量微弱的话,就要有许多人站起来说话,形成一个大的氛围。
而公民社会的发展和推动要靠知识界,或者说思想界的力量。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思想界发生的一个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就是我们一直在汲取国外先进的思想和文化。到了90年代之后,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进步,就是引进了哈耶克的思想。哈耶克思想的核心就是强调个人主义价值观,而个人主义价值观中国过去的认识是错误的,一提到个人主义就说是自私自利、损人利己,其实不是的。个人主义价值观是在什么背景之下产生的?是在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在那个时代,教会掌控了整个社会,教会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有人敢反对教会的说法,就会被置于死地,大家都知道哥白尼、布鲁诺,就因为说地球是圆的,结果就被教会处死了。也就是说,明明是科学的发现,但它都不允许你把这个发现推广,它就要把你处死,就是把你视作异端邪说。你想想,如果一个社会是这样一种价值观主导的话,那还能搞科学发明吗?还能搞探索吗?不敢了。因为事实都已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就不能违背,你违背就会被处死。
所以欧洲发展到15~17世纪的时候,有的地方搞了宗教改革,宗教权力下移,个人主义价值观上扬,工业革命发生在欧洲,与此大有关联,当然还有文艺复兴等方面的推进。尽管出现了宗教改革,但当时欧洲有的地方宗教势力还是很强的。美国之所以能够诞生,是因为当时有一批英国的新教徒,在宗教方面受到传统天主教的迫害,他们于1620年逃难到北美洲大陆,于是有了“五月花”号事件,奠定了美国立国的基石。乘“五月花”号到北美的并非是第一批移民,但他们是比较集中的。从那个时候算起,到现在也不过400多年的历史。那么在这400年里发展了什么?在这个新大陆上,宗教是自由的,因为这些逃难的人对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是有一些异议的,所以他们在北美创造出了一个比较宽松的政治环境,然后在这个环境中自己去开拓生存,最终的结果,就是今天强大的美国。
历史告诉我们,中国公民社会的建立,必须要有知识界的引领,而知识界的引领最重要的就是思想界的开放,不能说让一种思想去主宰其他人的思想,因为任何一种思想、任何一种知识它都是有局限性的,独尊儒术、“两个凡是”是中国历史留给后人的深刻教训。无独尊儒术的春秋时期,是中华文化、中国文明最灿烂的一个时期:“两个凡是”的抛弃,是激发中国社会改革开放创造中国奇迹的一大动力。
历史不应忘却:文革时期就有一些不学无术的人,掌握了所谓的一种主义或一种思想,用这个动不动就去整别人,说你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把你打成反革命;说你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这个东西你就不能用,而他自己总是吃香的、喝辣的。这种人往往不是创造价值的人,而是破坏价值的人。正因为不会干,他就整天在那儿研究政治方向。这种人得势当道,我们这个社会就受到了一种负的激励:大家都不去搞研究、发展生产,都把精力放在人整人上,结果就使中国社会、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记得我小的时候,想吃一块红烧肉都那么地难得,应当庆幸的是我们这代人还活着。正因为教训深刻,记忆铭心,因此我们这代人目前对改革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坚定的信念。但我现在很担心再过20年,当80后这代人慢慢成为我们这个社会主体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我们那个时代的记忆了,他们就觉得,我们一出生物质生活就挺丰富的呀,所以,只要日子过得可以,改革也未必要改到什么程度。设想,当年搞改革的这批最坚定的支持的力量,随着年龄的推移,如果退休了或者去世了,将来中国改革的动力会不会出现问题?这是我很大的一个疑问。但愿这只是我个人的杞人忧天。
(原载《绿叶》2008年第3期,本文据谭潭采访录音编辑而成,未经作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