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奥威尔
跟我们的时代相比,还从来没有哪个时代,能使人去认识这种强烈的欲望——整整一个时期和整整一代人的忘却和乐于忘却的欲望——有这么迫切。
——斯蒂芬·茨威格
我从客厅里走来走去,在书架上抽起一本又一本书,读上一段又一段的开头,在电脑前写下一个又一个句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删掉它。
已经有很长时间,我没有为写一篇文章陷入这样的窘迫。是我脑子空空如也,还是想得太多;是因为没有情绪要表达,还是有太多的情绪想发泄,我在这两个极端间摇摆。我想保持那一贯的旁观者的姿态——冷静而疏离——却做不到。
大约一个月前,我心生了写一本书的欲望。当然,这种欲望经常出现,我的电脑里已经储存不下十本书的提纲,但它们却似乎注定要被遗忘在那浩瀚的、冷冰冰的数字空间里了。在我的专注意志和朝秦暮楚的好奇心进行一场场战斗中,前者总是落败。
这本呢?它的名字让我一度的兴奋难安——《进步,及其不满》。我总是被这种空洞的题目所激动——它足够空洞,以至于适用于任何时代。
那时,我正在意大利旅行,从罗马辉煌的残垣到阳光灿烂、却被垃圾与衰败裹携的那不勒斯,再穿过红托斯卡纳的红土,来到北部的米兰……在各个城市报摊上,大昭寺的年轻喇嘛和他们的精神领袖达赖的头像四处可见,还有“北京”与“奥运会”的标题。在国际事务中,人们之前对奥巴马与希拉里的竞选的热忱,转移到中国遥远的西部高原了。
最初,我相信这是一场很快会过去的纷争。在被赋予了过多的政治意义的2008年,中国表明自己正要回到舞台中央时,聚光灯能照耀的不仅是她的辉煌,那些被遮蔽的混乱、不安、躁动也将更鲜明的跳跃出来。
之前的几个月,我已看到了几个意外的插曲。一位女主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私人生活与奥运会卷在了一起,并宣称“在没有自己的价值观之前,中国不会成为一个大国”;一些运动员对于北京空气质量的忧心忡忡,并可能退出比赛;还有好莱坞导演斯皮尔伯格,辞去了奥运会开幕式艺术顾问的头衔,以表明他对中国政府在达富尔问题上态度的抗议……
对于任何一场盛大的活动,这些插曲都再正常不过了,任何主办者都没有能力控制一切。我甚至期望多一些类似的插曲,来冷却一下过分热烈的奥运气氛。在奥运会的名义下,政府不受控制的权力继续膨胀,天文数字的支出可以不受任何检讨;它的任何举动都获得了天然的合法性,它对于普通人生活的干扰明显增强了;更糟糕的是,它还带来一股强烈的自我麻痹的情绪,这个国家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除去骄傲与欢呼,你不该有别的感受……这个国家就像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它的政府执着要求举办一届最好的奥运会,并习惯性的将“最好的”理解成“最大的,最全的,最昂贵的”,为此,它可以做出各种不计成本的努力。而这个国家的人民在多年的愚蠢教育与宣传之后,经常难以区分国家、政府与党派是不同的概念,而他们的个人生活被高度的原子化了,经常只能在集体的行为中才能找到个人的意义……我期待一些意外,将能迫使政府与人民更冷静的思考。
尽管如此,我从未担心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命运。它必将是圆满成功的,必将对于整个国家的自信心与凝集力再次注入强心剂。“倾国之力”的体制,曾经制造出原子弹,将火箭送上太空,建成三峡大坝,一次体育活动并不困难。
所以,我相信西藏的骚乱只是另一个插曲。我甚至对于西方媒体的热衷,产生了某种反感。每当他们谈论起西藏问题时,那些他们引以为傲的公正、客观、独立、深入调查的新闻伦理似乎自然消失了。他们变得抒情与滥情,西藏代表着独特的宗教信仰,它的海拔高度与美丽的自然风景,都使它变成了人类最后的伊甸园,躲避了由消费与技术驱动的全球化的侵扰。这种印象因为达赖喇嘛的超凡个人魅力,而更加显著。自1959年流放以来,他日益变成了纳尔逊??曼德拉与罗马教皇的混合体,他既代表着对抗强权与不公的政治领袖——况且他的对手是共产主义的政权。他也代表着某种精神力量,但与其说这种精神力量与佛教相关,不如说它吻合了 1970年代末兴起的New Age运动的要求,达赖教导人们在忙碌与压力重重的世界如何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快乐。于是,西藏与达赖,就像从前的古巴与格瓦拉一样,被纳入了一套消费体系,人们谈论革命或是宗教自由,不是真的关心它们,而是因为它们提供了某种逃避此刻生活的手段。
我能想象这种情绪对于一个普通的欧洲人或美国人的影响。因为我经常碰到这样的人,他们对于中国历史一无所知,更无法想象其复杂性,但都会兴致勃勃的表明他们对西藏的看法。这种滑稽的感觉,就像有个人一见面就和你说起全球变暖和非洲问题,不是他说的问题不重要,而是他其实对此一无所知,谈论它不过是抓住一种时髦。随着法国轻浮的总统萨科奇等领导人迫不及待、投机性的表明立场,我对他们的反感甚至增强了。我也从未怀疑过北京解决这一问题的能力。中国太大了,市场太诱人了,而且她的实力正在迅速提升,人们也太容易忘却了,只要中国继续保持经济增长,所有西方此刻的“道德高地”都将自然土崩瓦解,不到20年前,中国与西方曾面临着更紧张的关系。我记得汉学家Simon Leys在1989年7月20日的《纽约书评》上刻薄却富有洞察力的写道的:“商人、政治家、学者都已在收拾旅行箱准备下一次北京之行,这并非嘲讽——尽管他们中的一些声称访问是为了前往天安门广场哀悼烈士!而且他们可能再次坐到谋杀者的宴会上,并再一次坚持,他们正在增强中国的改革派的力量,我只希望他们有个坏胃口。”在结尾,Simon Leys感叹说“Ah humanity!—the pity of us all!”
二
但是,旅行结束,我回到北京时,意识到事件远比预料的更严重。它的严重性,不在于奥运火炬传递与西藏问题纠缠在一起,在国际舆论界所造成的愈演愈烈的风波。我们生活在一个政治被表面化、姿态化的年代,但人们经常忘记了,最终的决定力量并非表象的力量。
让我真正忧虑的,而是中国政府与人民对此做出的反应。官方舆论一如既往。我记得在罗马阅读《泰晤士报》时,我一连几个小时试着寻找出“wolf with a human face and the heart of a beast”确切的中文翻译,它是中国官方的《西藏日报》用来形容达赖喇嘛的。当我回到北京时,终于发现它的原文是“人面兽心的豺狼”时,不禁哑然失笑,像是看到一个老古董突然摆在一个直角的玻璃茶几上。一心要标榜在全球化的21世纪实现“大国崛起”的中国,似乎仍活在阶级斗争的年代,或是19世纪中叶的清代——当一个人与我们的意见不同时,他甚至不是和我们平等的同类,而是动物或是野人。
在中央电视台,门户网站上,官方报纸上,一场宣传站仍在如火如荼。中国政府在面对国际舆论时或许手足无措,但可以轻而易举的支配所有国内的声音。我上一次领教这种宣传的威力是1999年对法轮功的批判。这场批判帮助这场愚蠢、荒诞的伪宗教运动迅速提升了影响力,接着,还将其领导人推向了他从未梦想过的世界性人物的地位,成为某种宗教自由的倡导者。
这套宣传体制可以上溯到1942年的延安,并在1949年后的中国社会不断演练,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巅峰。当这种宣传以信息封闭为基础时,它的能量是惊人的,它闭塞人们的头脑,腐蚀人们的内心,摧毁道德原则,并赋予人们一种“self-righteous”的意识。所以,在文化革命中武斗的双方,都宣称自己信仰毛泽东思想,而对方是“保皇派”,有理由以各种残暴的方式对待……
但当信息逐渐开放,人们发现自己曾经确信的东西不过是一种欺骗时,一种玩世不恭、嘲讽的态度开始在社会中弥漫。此刻,宣传机构和公众之间开始了一场游戏。前者在惯性的轨道上继续滑行,而后者从翘翘板的盲目相信的一端,滑向了什么也不相信的另一端。
但对极权体制犹在的恐惧,使游戏继续运转。人们习惯了在公然的谎言中生存,并熟练的、习惯性的从相反的角度去理解一切官方的宣扬。但表面上相安无事的相处,却通向了危险之路——政治与社会肌体被严重的腐蚀。政府在宣传所带来的幻像中,丧失了对真实世界的理解,宣传的畅通无阻的效果,继续麻痹着权力本身,它的反应越来越迟缓,越来越依赖惯性而非智力判断、信念原则生存。公众也同样变得越来越怀疑和怯弱,他们或许知道该反对什么,却不知道该建设什么,他们也逐渐失去了直接说出反对的道德勇气,长期生活在谎言与怀疑中,也使人们缺乏力量与信心与建构起社会网络和社会机构。
中国政府与社会在这场西藏冲突中的表现,深刻的反应出长期宣传与麻痹所带来的病症。官方的宣传秉承着一贯原则,即使它自身都不相信,却仍旧按照惯性继续向前。而中国公众,占据着绝大部分人口的汉族,虽不相信中央电视台的报道,但是他们对西藏实在是太一无所知,所以那种被长期宣传所塑造出的单一思维,很容易被电视画面上的藏人对于汉人的暴行所触动。
这又进入了中国权力机构熟悉的语境中。长期以来,公众情绪就像政府的道具。当中美关系、中日关系紧张时,民族主义情绪就变成了北京的一张牌,平时不可能获准的大规模的街头游行出现了。但街头上的人群,与其说被一种真实的民族意识所吸引,不如说是一种被长期压抑的情绪的释放—— 他们渴望公共生活,却没有表达手段,此刻的游行,则是得到授权的。
我吃惊的发现,这一套手法仍是如此的有效。当一位年轻姑娘金晶成为了全国性的抒情对象,当抵制家乐福超市的情绪与行动蔓延到更多城市时,当年轻一代的MSN上挂满了红星,当大学宿舍插满了国旗,当这些年轻孩子们义正词严的宣称 “我很爱国”时,当我的四周充满了辱骂CNN 的声音时……
我开始真的担心了。我担心的不是外来者的指责(我也从不期待这些外来者的压力会真的让中国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中国漫长的历史表明,这些指责总是被消化于无形;不是中国政府的态度,因为它一贯如此,这个政府的本质,也从未因为经济增长或进入信息时代而改变,它首要的兴趣不是这个国家与人民的未来,而是自身权力顶稳定,为此它愿意做出各种牺牲;我担心的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尤其是她的年轻人,尽管可能已自认生活在一个全球化时代,不再为匮乏的物质与信息所困,但他们却可能仍有一颗颗被禁锢的头脑。他们混淆了各种概念,错用了自己的热情。他们不知道真实世界,也没兴趣的了解,他们被一种突然到来的强烈情绪所裹携,却缺乏检讨的能力,并信以为真。这使得他们的谩骂都不够精彩,在那么多人表示了对杰克·卡弗蒂的愤慨之后,有多少人提到了这位CNN的主持人在美国国内,也是以其粗鲁的口无遮拦著称,当美国进攻伊拉克之后,他公然称国防费拉姆斯菲尔德是“战争罪犯”,当政府关于卡特林娜飓风的报告发表后,他则说“美国公众不会信任任何来自华盛顿的东西”,他在自传里毫不隐晦的说自己父母“是两个酒鬼”,“父亲结了八次婚”……
一些时刻,此情此景的确令我想起了历史中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时期,人民的情绪高涨,却被利用,最终导致了一系列的灾难。
但是,这一切仅仅是因为3月14日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引发的吗?它们难道不隐含着一种更深刻的问题与情感吗?而这些问题与情感,则要追溯到更久远的历史深沉。这个国家的内心藏有各种解不开的“结”,长期以来,我们通过主动遗忘、或是被迫遗忘,来假装它们的不存在。但每到关键时刻,它们又总以更猛烈的方式报复我们。
西藏历史问题到底是什么?中国的政治特性是什么?历史记忆与现实的关系?经济增长能长期的替代意识形态的缺乏吗……我发现,这种探索将是个没有穷尽的无底洞。不了解1959年的西藏骚乱、不理解达赖的精神特质,全球性的信仰危机,你难以理解此刻的西藏问题;不理解政治的合法性基础,你又难以探究为何奥运会被赋予如此重要的意义;不去探究毛泽东时代,你则根本无法体会人们的思维与语言方式;不了解20世纪初中国精英唤醒民族主义的努力,你也很难了解此刻年轻人情绪……
这些探讨或许不能解决任何具体问题,但是它至少可以让我们提供表达情绪的水准。在很多时刻,让我觉得不安甚至不是这些指责、攻击、反驳的语言与行动所选择的立场,而是它们的水准太低了。
我希望这本可能完成的书,能够有助于这些尚待展开、需要很多人参与的深入讨论中。
(作者的邮件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书《中国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