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经历过文革的人都不会忘记林彪事件造成的强烈震撼。许多人都说,是林彪事件促使他们开始了对文革的怀疑,对毛泽东的怀疑。

本来,毛泽东被塑造为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明察秋毫、洞察一切的万能之神。但他培养、指定的接班人却要暗杀他,是个野心家,是投敌叛国的反革命,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不可思议的吗?事后中央发下一份文件,转载了一封据说是毛泽东在文革之初写给江青的信,用来说明毛早就知道林彪心术不正,当时接受林的吹捧只是为了打倒刘少奇。然而依照这种解释,无异于承认毛在玩弄权术,把全党和全体革命群众都蒙在鼓里。这岂是一个“伟大领袖”的作为?总之,官方的说词充满破绽,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自相矛盾,顾此失彼,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圆其说。人们不能不意识到,原来,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是那么英明,也是要犯错误的。于是,对毛的迷信开始消解,毛的神话开始破灭。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深入。为什么许多人要等到林彪事件才开始怀疑文革,怀疑毛呢?毛的一贯正确的神话难道只有林彪事件才能捅破吗?此前,毛犯过多少错误,造成多少严重的后果,让人们吃了多少苦头,为什么你不怀疑,为什么你还对毛那么迷信?

这就是意识形态或曰理论体系的作用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早就感受过这样或那样的困惑与不满。我们发现自己的很多愿望和想法被压制,自己的许多利益被损害。不论官方的意识形态宣传是何等的冠冕堂皇,美妙动听,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却存在着大量的丑恶和污秽。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这些感觉经验却并不足以帮助我们萌生怀疑与反叛的思想。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想不通”,可是,我们不敢轻易地怀疑党怀疑领袖,我们总是怀疑自己。我们怀疑自己理论水平不高,世界观没有改造好,革命立场不够坚定,因此对形势不能有正确的认识。我们总是力图用官方的理论去解释现实,解释经验,而不是根据现实,根据经验去批评理论。

这正是理论体系的妙用。一旦我们接受了某种理论体系,我们以后的观察和思考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推论。如果我们发现在推论和现实之间出现了矛盾,我们常常不是依据经验去调整理论;相反,我们往往是依据理论去调整经验。只要体系是足够的包罗万象,前后一致,从而能够自圆其说(哪怕很勉强很生硬),我们进去之后就很不容易再走出来。

官方意识形态是一套封闭系统,它自身规定了真理与谬误的绝对标准,因此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具有另一套评判是非的标准;更由于官方意识形态具有超越个人利益的理想主义色彩,因而,一般人即使是蒙受了巨大的个人损害也常常不能据此而理直气壮地表示反对。这样,当统治者以一种前后一贯的方式强行实施他那套哪怕是十分恶劣的政策时,人们会出于敬畏交加的心理而不敢萌生异议;然而,一旦这位统治者自己遇到了前后矛盾、穿帮露馅、自打嘴巴的情况,事情就不一样了。在这时,人们无需乎依据别的标准而仍然沿用官方自己的标准,也足以发现那套体系出了漏洞,不那么灵光——“原来你也不那么高明嘛”。

林彪事件爆发得太突然,当局措手不及,在当局还没来得及编造出一套说辞去自圆其说之前,这件事就已经传遍天下。这就使得人们对体系的信仰发生了莫大的动摇。林彪事件的性质太严重,这使得当局的事后辩解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越描越黑。象一顶严密的帐篷被戳穿了一个大洞,人们终于发现,原来帐篷并不是天空。从体系的破绽处,人们找回了被隔离的现实世界。体系的信誉遭到打击,体系的魔力便随之消失或削弱,常识的力量、经验的力量便随之苏醒。于是,人们不再用理论去调整经验,而是开始用经验去调整理论,批评理论。

简而言之,深受理论体系之惑的人们往往是在体系内部发现矛盾发现破绽,因而对体系失去了信任,而后才可能走到体系外对体系本身进行批判的。林彪事件正是体系的一个无可掩饰的大破绽大漏洞,所以它起到了破除迷信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