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

2003年深秋,我到云南丽江没多久,即凭着江湖经验,和三五个当地混混打成一片,其中就有本文主角和君的儿子和志,一个从偏远山村走出来的现代青年。当时,和志留一头烫过的长发,抽烟喝酒,偶尔也跟着其他人,泡泡免费酒吧,兴之所至,还扯起喉咙,喊几段香格里拉的伪民歌,也就是都市歌星唱红的“采风之作”。

又过了大半年,我才晓得和志是东巴——纳西族的祭师,吃惊不小。有个下午,我路过“纳西古乐”,不由自主跨入门槛,观摩江泽民主席与纳西族形象代表宣科的合照,老江在拉二胡,宣科在拍手,其他老者都裂着大嘴应和,济济一堂——自觉无趣,就转头向斜对面的东巴宫眺望,见一老者,头戴冠冕,身裹长袍,手持法杖,正巍然挺立在一群海外侨胞中央。相机咔嚓闪了数次,而我的朋友和志不晓得从何处钻了出来,边吆喝“10元1张”,边手忙脚乱地收费。

我立马跑过去打招呼,和志的东巴身份暴露无遗,颇为尴尬。当天晚上,我就得到实惠,免80元门票,看了一场以东巴跳神为主要卖点的民族歌舞,大开眼界,称赞“这才是正宗的纳西古乐”。

和志也身裹金灿灿的东巴行头上场,犹如绿叶之一,衬托70多岁的红花老东巴。连我这外行都看得出他的敷衍,弹腿、穿花、扭腰都心不在焉。谢幕时,我去后台问他咋个了?他哼哼:跳了几百场,还有啥子感觉嘛。

接着,我通过孙孙认识了爷爷,1943年出生的香格里拉白地大东巴和君——这是一个化名,因为我们的主角不愿让公众在这样的文字里知道他的真名。

按现代观念,60出头的和君不算太老,可刀痕一般的脸纹以及心态,证明他的确老了。出于我的职业私心,我断断续续与这爷孙俩打了近3年的交道,直至最近的2008年3月初,两代人发生激烈冲突,要反目了,我才觉得该完成这个访谈了。

正   文

老威:也许你不信,我上个世纪80年代就晓得《东巴经》了。当时我的朋友马某流浪到丽江,带回一批手写的经文。我俩脑袋抵脑袋,钻研大半夜,觉得每个象形字都在跳神。比如“跳”,直接就画一个人在手舞足蹈,比如东巴主师丁巴什罗的符号,就是一顶皇冠压住一个横躺的人。

和君:不是皇冠,是五佛冠,从古至今都是东巴的标志。

老威:我还选了几个东巴字,放进长诗《死城》里,增添其巫术氛围。

和君:东巴字不仅是巫术,东巴也不仅是巫师,这是需要澄清的,不澄清,东巴就成了搞封建迷信的罪人。我们过去吃过亏,土改,文革,还有其它政治运动,都逼死了不少东巴。

老威:《东巴经》包括哪些内容?

和君:哦,多了,好几万册啰。《祭天经》《祭地经》《祭祖经》《祈寿经》《祈雨经》《祭山神经》《祭家神经》《消灾经》《驱鬼经》《超度经》《喊魂经》《开路经》《息口舌是非经》《夫妻和睦经》《殉情经》……一时半刻背不完。唱经也五花八门的,所谓“九腔十八调”,各有各的风格,就看你拜的啥子师傅了。

老威:你是哪种风格呢?

和君:我是祖传的风格,东巴都是代代相传。我们家有4个男娃1个女娃,我算最机灵。这不是我自吹的,而是5岁时,我爷爷说的。那是1948年冬天,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爷爷对爸爸说:咳,也该挑一个东巴继承人了。爸爸立马应声:是啰,你老人家说了算啰。爷爷说:哪就挑羊娃子,他最机灵,嗓门也亮,昨天他在前面山吆喝,我在后面山都听见了。一家人全笑起来,于是我就成了云南省迪庆州中甸,也就是现在的香格里拉县白地乡阿罗弯村和家的第9代东巴。妈妈说:羊娃子成了东巴,就再不能叫他小名了。于是爷爷在熊熊的火光中,唧唧咕咕念了半天经,才给我取了官名。

老威:他念的啥?

和君:我才5岁嘛,早忘了。可能是在祈求东巴祖师丁巴什罗和阿明什罗庇护,让我成为一个名扬四境的出色东巴啰。接下来的两年,我既不允许贪玩,也很少像子妹那样,下地干活,我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课堂就是火塘,爷爷,有时是爸爸,念一句,我跟一句。《东巴经》的读和写是分家的,所以不少东巴家庭,只会读,不会写,完全靠世世代代口传心记,而读和写都会的家庭,应该算纳西族的学问家庭。

老威:你的其他子妹不懂东巴文字吗?

和君:《东巴经》是单传,只有东巴才会。在解放前,东巴很多,如草原上的星星,你不用担心哪一颗会熄灭。我就是在多如繁星的东巴环境里成长的,爷爷年纪稍大,60出头,就做专门的东巴,爸爸40来岁,正值壮年,要干活,只能做“兼职东巴”。香格里拉高寒,一年四季离不开火,所以我的上课时间极其漫长,有时还从火塘转移到田间地头、山坡草地、陌生宅院,甚至墓穴坟场。

老威:为人民服务嘛。

和君:是啰。娃娃得了病,抽风,东巴们要带上法杖和板铃,赶去驱鬼,有时还要带木刀,边跳舞边左一下右一下地砍,直到将无形的厉鬼撵出房间,让它攀附在事先插于荒坡的纸人。

老威:然后再烧掉纸人。

和君:你咋晓得?

老威:我们汉族乡间也有类似仪式,叫去蛊。

和君:如果魂跑得太远,就没这么简单了。有一次,我们村一对男女殉情自杀,也就是父母不同意他俩相好,就痛不欲生,双双约定到草甸上,唱了半夜的悲歌,然后灌事先熬好的草乌汤。月亮大,风也大,他们像躺在一面镜子里,嗯,一对蚂蚁躺在一面镜子里,多么小。他们冻得哆嗦,咳嗽声老远都听得见,于是为了取暖,他们将草乌汤当美酒,你一口我一口。不久,他们就哑巴了,连咳嗽声也消灭了,因为草乌这种毒药,有封喉的特点。等人们发现时,他们抱在一块,身体还软软的,只是脖子带青;等到东巴们跑去,他们的手指还互相扣着,身体已发僵,像从草乌汤里捞起来的两段乌木。五、六个东巴,全身披挂,又是念经又是舞,道场做个通天亮,也没把迷途的魂儿劝回来。我一个娃娃在旁边,先还念念有词地学,稍后就如一只公鸡,站着打瞌睡,最后就直接倒下入梦了。

老威:挺有意思。

和君:唉,有意思的童年还没过完,就解放了。土地改革,三坝和白地不少东巴家庭被划为地主和富农,我们家没多少土地和牛羊,也被划为富农。理由是利用搞封建迷信,剥削了贫雇农。爷爷气不过,在诉苦会上与他们争:做道场也要花力气,难道这就叫剥削?于是一顶“抵制土改”的帽子扣下来,爷爷被当场煽了十几耳光。做东巴的最看重脸面,特别是爷爷这种以往人人尊敬的主事大东巴。

老威:斯文扫地嘛。

和君:所以他在当天深夜,就上吊自杀了。没想到,那些翻身的人们,还将他的尸体弄出去,斗争了一上午,口号喊得震天响,啥子“打倒畏罪自杀的反革命东巴”。

老威:不用打,自己就倒。

和君:按理,如爷爷这种规格的东巴去世,方圆几个村的大小东巴都要聚齐,举行有丁巴什罗尊号的教徒亡魂超荐。吟唱时,所有东巴都身穿隆重的法袍,环绕死者,由主事东巴坐在高处,扮天神,由小东巴扮360名护法神,再由一名能歌善舞的东巴在核心,扮始祖丁巴什罗,演义他从出生到升天的传奇故事。

老威:死者和丁巴什罗在仪式中融为一体?

和君:对。每一个东巴都是丁巴什罗祖师在现世的化身。大家要通过主事东巴所扮的天神,对人世间层层设问,对答歌吟,一天一夜,才将死者超荐至天堂,进入神位。

老威:真是一幕了不起的戏剧啊!

和君:可爷爷的超荐葬礼却是斗争会,村子里的大东巴五、六个,还有恶霸地主五、六个,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死拉硬拽,弄来陪斗,脖根还挂满五佛冠、长刀、法鼓、法杖、扁铃等“封建迷信的罪证”。民兵在周围,随时用枪托子捣他们。而爷爷的尸体被高吊树上,风一吹就晃悠悠的。

老威:你也在现场么?

和君:我躲在黑压压的人群外面,能望见悬在半空的爷爷。那是1951年的秋天吧?嗯,反正高原上的天,夏和秋比较混淆,雨多,雷也响,可太阳说出来就出来。我感觉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爷爷变了好几种颜色,有一道彩虹甚至从山坡与草甸之间扫过去,从他老人家的脚板底扫过去,使我暂时忘记了悲痛。

老威:蛮有诗意嘛。

和君:当时我七、八岁,已经能念《丁巴什罗祖师传略》,里面讲道:丁巴什罗不出自阴道,而出自母亲的左腋,并且降生刚刚3天,就被魔鬼抓走,披挂上千斤的手铐脚镣,投入有8个耳朵的油锅,熬煮3天3夜。结果呢,丁巴什罗非但没死,还冒着油烟爬起来,镇压了所有在场的妖魔鬼怪。

老威:这个魔法故事能够安慰你,就像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哈里•波特》一样。

和君:对,直到现在我都相信,爷爷的灵魂被永恒的丁巴什罗接走了。革命群众还烧掉了成套的东巴法器,在我那娃娃的想象中,这些叮叮当当的好玩的家什,随着阵阵烟雾,全被爷爷带上天了。所以当大人们哭灵,爸爸妈妈快昏厥时,我还惦记着天国的门槛够不够高,爷爷见着丁巴什罗祖师磕不磕头等等,所以淌不出眼泪。

老威:后来呢?

和君:日子还得过啰。东巴教是纳西族的本教,比共产主义的历史久远得多,因此不管咋个改造,土改,合作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社教,四清,运动一波接一波,又咋样?适应形势嘛,跟党走嘛,风口浪尖总会过去嘛。运动高潮一过去,东巴道场就死灰复燃,东巴们就走村串乡,群众偷偷请,东巴们悄悄到,何必声张呢?从历史和地理看,纳西族祖祖辈辈都处在夹缝中,藏族自高处压,汉族自低处挤,白族不识相,要抵抗,还建立南诏国,结果被屠杀好多次,著名的两三次,都血流成河,一死就几万人。只有纳西,对谁都俯首称臣,儒家文化也可以,藏传佛教也可以,国民党一个样,共产党差不多。所以嘛,大的动荡没有。

老威:阳奉阴违哦。

和君:生存之道就是阳奉阴违。按理,纳西和泸沽湖的摩梭人一样,是藏族的分支,我们的眼窝都凹,鼻梁都挺。东巴祖师丁巴什罗本为藏人,叫丹巴喜饶,曾创立擅长巫术仪式的西藏苯教。佛教还没兴起,丁巴什罗就率部分弟子,从很高的藏地来到不太高的香格里拉传教,由此蔓延,再到比较低的丽江坝子。

老威:丽江的海拔也有2416米,不算低啊。

和君:与我们白地相比,就算低了。不仅海拔,而且宗教、文化、精神的高度,都算低了。纳西族有谚语:“不到白地,不识真东巴;不去拉萨,不知真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