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中國研究成為顯學。向全世界提出一大籮筐問題,吸引無數專家學者的眼球和思索,而莫衷一是。例如當前舉世矚目的現象是,積累了全球第二巨大財富的國家,竟然是一個貪污腐敗盛行到無官不貪的社會:而以忠孝仁愛的傳統道德聞名於世的民族,墮落到一個小孩被汽車撞倒,數十人路過視而不見無人理會的地步。大量湧入國外的中國遊客,則醜聞不絕,被視為「蝗蟲」⋯⋯政治經濟文化許多不可理喻的「發展」,不斷拷問中外好奇者——這是一個什麼國度?一個什麼民族?他們究竟要走向何處?


●柏楊《醜陋的中國人》暢銷到漫畫版上市。

這個「中國人」研究的課題,以中國人自己的範圍而言,已有百年的歷史。在那以前,觀察研究中國人,是西方探險家、人類學家、旅行家的事,中國人閉關自守,老子天下第一,五千年的文明沉澱,不可能有異外的視野與觀照。十九世紀中葉的洋務運動開始了少數讀書人的自省。但是,真正具有現代意義和影響力的自省成果是出自於幾位傑出作家之手。二十世紀的林語堂和魯迅,是兩位研究中國人國民性的經典作家。

林語堂與魯迅:揭露國民性的大師

他們是生於晚清而聞名於民國的一代,都有留學外國而國學基礎俱優的背景。林語堂(1895~1976)福建漳州人。有輝煌的資歷:哈佛大學碩士、德國萊比錫大學博士、北京大學教授、廈門大學文學院長、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主任、兩次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辦文學雜誌,還發明中文打字機、編撰當代英漢詞典。林語堂文風爾雅,隨意幽默,著述則以1935年的《中國人》(中譯《吾國吾民》)流傳最廣。成為歐美人了解中國的必讀書。他怎樣看中國人的國民性呢?林語堂說中國民族的三大弱點是忍耐性、散漫性與老滑性。其來源分別是:無處不忍、逆來順受是大家庭傳統所致;散漫放逸,莫談國事,因為人權沒有保障;老滑則因道家思想所致。故此中國人常常是一盤散沙。

因毛澤東大肆吹捧而神化的魯迅(1881~1936),則比林語堂激進得多。他自稱「以手中之筆作解剖民族劣根性的手術刀,來醫治國人麻木的精神疾病。」他列舉的劣根性有:卑怯、瞞騙、詐偽、無恥、受賄、趨炎附勢、自私自利——魯迅固有雜文之投匕,但批國民性之作,則以小說1918的《 狂人日記》和1921的《阿Q正傳》最為出名,嚴斥中國「吃人禮教」與國人的愚昧病態,而家喻戶曉。但魯迅的偏見、激憤也貽害國人至今!首發貶魯淺薄、偏狹、睚眥必報的是蘇雪林教授。胡適更倡導:國民性問題不能治本:反人性,而力主治標:改造制度,約束人性之惡。提倡新文化的他也不贊成魯迅那樣否定傳統文化。1966年,在魯迅死後30年,毛終於拉起魯迅的陰幡發動那場大革傳統文化之命的浩劫,在鬥私批修名義下,禍國殃民,死傷枕藉。


●鍾祖康出版《來生不做中國人》,成為亞洲最暢銷的作家之一。

柏楊《醜陋的中國人》風行大陸

來到當代。毛後的倖存者痛定思痛,乃有反省國民性的新作問世。首推台灣作家柏楊(1920~2008)。這位多產作家、歷史評論家1985年出版《醜陋的中國人》,一紙風行,引起廣泛爭議。有趣的是,該書很快傳入大陸,竟有多家出版社競相發行暢銷,造成「柏楊熱」。但不過年許,1986華東學潮起,當局又遷怒於該書的批判意識,禁令之下,頓失滔滔。直到2004年才解禁。

柏楊本是一位反共體制的作家,因編輯一套美國漫畫罹遭文字獄,服刑九年。《醜陋的中國人》是以他1984年在愛荷華大學的一篇演講詞發萌,合集其他文章而成。他對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要點是:中國人「髒、亂、吵」;窩裡鬥,三個日本人一條龍,三個中國人一條蟲;中國人死不認錯,用更多錯掩蓋原錯;講大話、空話、謊話;中國人動輒算了,算了,愛和稀泥;中國傳統文化死水一潭,是文化醬缸,民主進來也會變質——這種「醬缸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子孫相傳,永不能癒。

柏楊的批判,雖然涉及華人民族的一些共性,但主要來自於他對台灣生活與社會的多年感受,可能是該書在大陸暢銷的原因之一。另外,他的演講也不乏嘩眾取寵的技術,並不在理性演繹上下功夫。都是大受歡迎的原因。非議者指出,柏楊所批評者,大部分是很多民族都有的現象,並非中國人所特有。

鍾祖康:香港人唾棄的國家認同

柏楊熱散,經歷北京八九學運的鐵血風暴,中共當局大力向外推銷對內灌輸民族主義,使毛鄧暴政之後的有志之士,陷入深深的反省之中。經過二十年的沉寂,一本異議之作《來生不做中國人》在2007年靜悄面世,不幾年竟賣出100,000冊!在政論市場上,近乎天文數字。這本書的作者鍾祖康是成長於香港的一位有獨特風格的報刊評論作家,由於公開表示支持香港獨立,他的文章往往被媒體所拒。2003年他隨眷移民挪威。2004年中開始為《開放雜誌》撰稿。2006年10月他題為〈來生不做中國人〉的新稿,令我驚賞,特發表於「每月首選」欄。不久,鍾祖康將在敝刊上的「離經叛道」文章結集出版 。《來生不做中國人》的書名來自於一個月前,中國大陸的一次公開民調的提問,結果在11,271名投票者中有65%的人來生不願再做中國人!

鍾祖康就是這樣,善於捕捉敏感的新聞話題,加以考證、剖析,再以確實而犀利的筆調成文。香港著名作家倪匡評論道:「對於感到今世已不幸生為中國人的人,這本書不但可讀、可誦、可思、可擊節讚賞,可由衷欽佩,可掩卷長嘆,可痛哭流涕,可視為畢生難得一見的好書。」能夠得到前輩如此認同,可謂已達解剖中國人的極致。

鍾祖康的成功,展現香港年輕一代(當年他不足40歲)的政治成熟,而這種成熟以我們不曾預料的速度,又在十年後的佔中雨傘運動中,鮮花般的綻放吐艷。

陳破空:全方位論述中國人的劣根性

現在,我們打開的這本書《不受歡迎的中國人》,讀者從目錄可以感到,這是突破前述諸君的中國人研究格局的新選擇。作者沒有林語堂那般啟蒙式的帶著洋務時代餘緒的情調;沒有魯迅文字的尖刻和判斷的誤導。也不像柏楊那樣具有立竿見影的劇場效果。陳破空和鍾祖康都是開放雜誌的特約作家,他們是同時代人。卻有著十分不同的人生遭逢和文化背景。破空在附錄的自傳中,生動描述了他沒有歡樂的童年和六四大潮中的浮沉搏擊,在學運、入獄、勞改、偷渡的反復中苦熬青春。1996年流亡美國時,他已經是一名憂患深思、有豐富社會閱歷,和極權主義周旋十年的鬥士。

轉眼二十年,破空在紐約讀完學位,並獨立創業。天行健,自強不息,緊跟時局變幻,磨礪思辨,儲存豐富的中國個案,成為美東媒體的名角的同時,體驗到西方對中國的許多誤讀、誤解、誤判,而產生的誤導。他寫道:「作為中國人,我至少比外國人更了解中國人的病情。為中國人把脈診療,我更有把握,更有發言權,也更有責任。」

他正是憑藉這樣的自信和強烈的責任感,應約撰寫這本新著(先發行的日文版乃是應日本出版社之約而作),透視「經久不衰的獨裁制度與冥頑不化的劣質國民性惡性循環」怎樣使中國人不能進入現代文明之列。他目睹、熟知太多近三十年權錢色籠罩下的的劣跡醜聞,不作全方位的概括,不強調國民性與政治制度的關係,不下重藥,不足以驚醒國人。相信讀者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到自己熟悉的國家形象和人物身影。

於是,我們從破空以中國人對中國人的論述,看到一個有別於柏楊從台灣、鍾祖康從香港看中國的視角,從而更深層地解讀中國人為什麼這樣的不受歡迎和前景堪虞。

林語堂說過,一個國家混過了五千年,無論如何是可以自負的。這個被鍾祖康詛咒「該死而不死的頹敗末路文明」,好死不如賴活著地混過了驚濤駭浪的二十世紀,枉死了至少七千萬人,竟又從四億五千萬繁殖到十三億。不能不感嘆這個古老民族的生命力。進步也有目共睹,鍾祖康曾指出,鄧小平的「外交痰盂」,比之東晉王侯吐痰在小廝口中、李鴻章吐痰在外國地毯上是明顯的改善。後來在西方的嘲笑下居然也一舉取締了痰盂。但是,這個國家依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財大氣粗、男盜女娼,陷身在更黑更臭的大醬缸之中而洋洋得意,仍然是一副拖著長辮子的天朝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