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中共六十多年来历史课本的演变,我从孔夫子网上陆续购买了一些早年的历史教材。这些尘封在仓库里的出版物,留存着使用者的印痕,有铅笔、钢笔的划线和字迹,可以见出上课时的状态;也有贩卖者的抓痕,泄露出一本无用的课本的再生历程——如何从废品收购站辗转流入旧书商人手里,又经过便捷的电子交易,来到我的面前。发黄、单薄、脆弱,带着那个时代的特征,一股熟悉的旧时代的气息,在2015年的春天漾开。
坚硬、浮夸、枯燥,甚少客观事实,充斥着喋喋不休的革命喧嚣,历史与现实及评论的界限消失了,读者看到的只是一个巍峨的“真理”。编者断然给定了人类历史的方向:“现在全世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获得解放,革命运动正在蓬勃开展,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想想自己幼年也是读这样的东西,不禁悲从中来。这些不容置喙的政治宣教,就这样扎根于童稚的心田,由此相信一切教师教给自己的东西,信任一切印在纸上的东西。我们就是这样认识了历史,在被阉割的历史与被屏蔽的现实里,被灌输的理念固化为“自己”的世界观,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并以这样的眼光去看待身处的国家及外面的世界。从那个时代长大的人,在真正觉醒之前,都会有一段漫长的幻觉期:感觉自己是最幸运的,因为身处在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一类伟人引导,找到了人生的正途,愿意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美好的事业——共产主义。
这些发黄的历史教材,按照阶级斗争理论将人分成十恶不赦的统治阶级和无辜正义的劳动人民,将丰富复杂的历史简化为“统治—反抗—再统治—再反抗”的斗争史,反抗具有天生的合法性,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直到所谓的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反抗到此结束,只剩下了绝对正确的革命统治。谓予不信,不妨看看十一二岁孩子使用的《历史》第一册的目录(以下简称1961年高小版):
奴隶对奴隶主的斗争
第一次农民大起义
黄巾起义
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
广东三元里人民的反侵略斗争
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
太平天国革命
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斗争
义和团的反帝国主义斗争
中国无产阶级的产生和壮大
这是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一版的内容,一个高级小学学生必须掌握的中国历史。此教材最令人震撼的是,在讲述中国历史中间突然加入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节。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就此打通,成为一门赤裸裸的革命史。
那么,一个初中生必须学习的世界历史又是怎样的呢?请诸位看看1955年第一版、1960年第五版《世界历史》的目录吧:
第一编 原始社会
第二编 第一个人剥削人的阶级社会——奴隶社会
第三编 黑暗的封建社会
第四编 资本主义血腥统治和无产阶级斗争的发展
第五编 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胜利的时代
从小学到初中,学生学的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就是如此。课本里充满了诅咒和仇恨。中国历史只有共产党出现,才有了曙光,在此之前的历史,就是反抗黑暗的漫漫长夜;世界历史,在马克思恩格斯出现之前,亦是一部悲惨、血腥、罪恶的历史,自此以后,在国际共运领导下的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反抗,才开辟了人类解放的道路。一切的统治皆为奴役,反抗就是正当,而只有共产党领导的反抗才是合理的,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历史在此终结。
“剥削”乃人类不公平的万恶之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的任何发展,带来的都是剥削的升级,劳动人民生活更加悲惨,因而只有消灭剥削阶级才能拯救人类。暴力革命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嗜血的革命具有不可怀疑的神圣性,对暴力的美化随处可见(以下皆为1961年高小版):
“起义军到处捣毁地主田庄,杀死万恶的地主;又到处烧毁官府,杀死贪暴的官吏。他们打开牢狱,放出囚徒”。——这样颂扬黄巾起义。随意杀人放火,毁坏财物,释放囚犯,毁灭文明的暴行在此被美化为正义的举动。
“一路上起义军杀死贪官污吏,打击地主,替人民报仇除害。李自成头戴毡笠,身穿淡青色衣服,骑着黑花马,进入北京。明朝腐朽的封建统治被伟大的农民革命力量推翻了”。——深情赞美李自成起义,将李自成刻画成一个伟大的救世主。
“太平军每到一个地方,就镇压那里的官吏和地主,烧毁田契和借券。”——对太平天国亦如此褒扬。
“义和团的生活很刻苦,每天吃咸菜、玉米面。他们的纪律非常好,保护劳动人民的生产和财产、他们每到一处,就打击帝国主义分子和他们的走狗”。——对义和团运动更是赞美有加,好像在歌颂红军、八路军、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一样。
“附近一百零三乡的人民,纷纷拿起锄头、铁锹、长矛、大刀,从四面八方赶到三元里的三星旗下,把敌军紧紧地包围起来。……敌军死伤二百多人。有的跌倒在泥浆里,狼狈地请求投降。武装人民布满在山冈上。四周围旗帜飘扬,锣声、枪炮声和喊杀声震动天地。……这说明了只要全体人民动员起来,进行坚决的斗争,侵略者就是武器精良,也一定能被我们打败”。——高小版绘声绘色描述三元里抗英斗争,试图让小学生感知人民战争的巨大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场被大书特书的战争真相如何呢?按照美国历史学家魏斐德在《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一书里的记述,所谓自发组织的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仅仅杀死了一名英军、杀伤一名军官和14名士兵。“死伤二百多人”出自夸大其词的官方或半官方报告:“洋兵终日突围不出,死者二百,……乡民愈聚愈众,至数万。”作者认为,中共历史学家借此小事大作的理由是“能够从鸦片战争屈辱的失败中,找到一次伟大的民众的胜利,只是由于清朝官方的怯懦才使它沾上污点。”
流传多少年的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故事,在2006年第二版初中《中国历史》课本里不见了踪影(以下简称2006年初中版)。如果说这是某种历史的进步,那是多么缓慢的蜗牛式的进步啊!
秦末著名的大泽乡起义,在司马迁的《史记 陈涉世家》里有翔实的记述,尽管不乏文学性的想象成分,但大体可信。再看几个不同时期历史课本对陈胜吴广起义的描述,却颇有出入。
初级中学《中国历史》1955年第一版突出陈胜的阶级出身(以下简称1955年初中版):“队里的陈胜是雇农出身,他和吴广很受人拥护。他们决定发动起义。他们杀掉了带领他们的军官,号召九百人起来从死路里找出活路。群众袒露着右肩,宣誓共同斗争,推翻秦政权。”
1961年高小版《历史》却是绘声绘色的描绘,好像听到了当事人的私语:“他们中间的小队长陈胜和吴广暗地里商量:‘到长城边去送死吗?不如大干一番。’他们杀死了押送的军官,领导九百个农民掀起了反秦的斗争。”司马迁《陈涉世家》原文云:“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两相对照,说课本编撰者编造历史当不为过。
2006年初中版则糅合上面两段文字,这样表述道:“他们之中的小队长陈胜和吴广,设计杀死押送的军官,号召大家举行起义。秦末农民起义爆发了。”
三个版本的叙述,皆隐去了鱼腹藏书之事,编者或许觉其为诡计,如实说明恐有损于农民起义领袖的形象。
再看细节,更是各执一端,令人迷惑。
其一,起义军到底离咸阳有多远?
“他们迅速到达了离咸阳几十公里的地方”(1955年初中版)
“很快地攻到了离秦朝都城咸阳几十里的地方”(1961年高小版)
“一直打到咸阳附近”(2006年初中版)
一个远,一个近,一个含糊。六十多年了,连这么一个小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或许能佐证教材编写者的无能及懒惰。
“楚汉之争”到底用了几年时间?
“刘邦和项羽互相争夺农民起义的胜利果实,抢做皇帝,继续打了五年仗。”(1961年小版)
“为了争夺皇帝的位置,刘邦和项羽之间又进行了五年的战争。”(1955年初中版)
“项羽和刘邦为争夺帝位,进行了四年的战争,史称‘楚汉之争’。”(2006年初中版)
由五年变成了四年,依据何在?
唯一不变的,是对陈胜吴广起义的评价:
“秦末农民战争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农民大起义。这次起义推翻了秦朝的强大统治,严重地打击了地主阶级的势力,表现了劳动人民力量的强大。……秦末农民大起义又推动了汉朝农业生产的发展。”(1961年高小版)
“秦末农民战争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战争。秦末农民战争说明当时人民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的统治,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这种统治的目的。但是,这次农民战争被地主阶级刘邦利用了去,作为他夺取政权的工具,农民仍旧过着被剥削、被压迫的生活。”(1955年初中版)
“陈胜吴广起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他们的革命首创精神,鼓舞了后世千百万劳动人民起来反抗残暴的统治。”(2006年初中版)
蒋介石,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杂交而生的蒋介石
现代中国人民灾难的代名词
他用血来吓唬我们
他把中国人民的血染遍了中国的土地
——这是诗人何其芳1949年10月写的诗句,名为《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被选入1952年第一版高中语文教材第二册的首篇。这些所谓的诗句,集抹黑辱骂于一体,给人的是一副杀气腾腾的嗜血的嘴脸。
与此同时,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们一直在无休止地赞美苦难,几十年如一日地褒奖苦难承受者。“多难兴邦”论作为“享受苦难”的革命修辞,发挥着舆论核弹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苦难是暴力的营养品,极权统治者不遗余力地将其推崇为国家美德,他们标榜的道德人物无一不是受虐狂患者。对苦难,他们要民众学会从忍受进化到承受再升华为享受,浸泡于无尽的苦海而感知施与者的恩惠。暴力与苦难,这对极权制度的龙凤胎,成为千千万万无权者的人生标配,承受,忍受,享受,就是不能进行革命性的反抗。
中国历史教材(包括语文)对暴力一以贯之的称颂,暴露了现代革命者嗜血的本性:唯有毁灭才能让他们确认自己的存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最终毁于一茬茬丧失人性的革命者之手,只在远处留下微弱的余光供人凭吊。毋庸置疑,被狼奶喂大的一代代革命接班人,正在成为崇尚暴力的新的革命者,他们体内健旺的嗜血基因,将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沉入罪恶的泥潭而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