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整理人:马萧
受访人:姜流勇
受访时间:2015年6月30日
受访人简介 姜流勇:男,1973年出生,北京丰台区人。2014年9月30日,因参与声援香港“真普选”的公民运动,被指控“寻衅滋事”罪,遭到当局刑事拘留。在羁押八个月之后,于2015年5月30日以“取保候审”的名义获得释放。
马萧(以下简称“马”):请谈一谈您在丰台区看守所的生活体验。
姜流勇(以下简称“姜”):丰台区看守所应该是整个北京城区所有看守所条件最差的,无论是在押人的吃、住还是其他方面,所以,在押人中间流行一句口头禅,叫“吃在朝阳,住在海淀,打死都不去昌平县。”但昌平属于北京郊区,不在城区范围,而在城区的话,丰台区看守所是最糟糕的。
每天都是白菜馒头,刚开始进去的时候每周还有一顿米饭,可以调剂一下胃口,但等到过了2015年春节,把这每周一顿的米饭都给停了,光吃馒头。早上每个在押人发一个,中午两个,晚上两个,而且这些馒头的做工很粗糙,有时很大,有时很小,不规则。一个月才有一次改善伙食的机会,萝卜炖牛肉,但是牛肉却煮得不好,上了年纪的、牙齿差一些的在押人根本就嚼不动,即使这每个月才有的一次“好”生活,往往还会被牢头多吃多占,普通的在押人根本就捞不到多少好处。
而我听一些从其他看守所转过来的在押人说,就在朝阳区看守所,每周都会有改善伙食的机会,并且有羊肉,有猪肉,有鸭肉,等等,不像丰台区,就是单一的牛肉,之所以丰台区看守所有这么奇怪的规定,统一只给在押人煮牛肉,是因为这个看守所取消了汉民餐,因为回民不吃猪肉,为了省却麻烦,图个方便,看守所就不再单独做汉民餐,统一不做猪肉,煮牛肉炖萝卜。
再比如,洗澡的问题,看守所每天只给监室放一小时的热水,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并且不是天天都有,周一、周三、周五提供给男监,周二、周四、周六提供给女监,因为各个监室的在押人数太多,一小时的热水根本解决不了所有在押人的用水需求,因为轮不上使用热水的机会,很多人不得不洗冷水澡,即使在大冬天也是如此。
还有一个生活上的细节,在看守所,所有在押人都要统一穿“号服”,而对于个别的在押人,还在“号服”的基础上,另外再套一件“马甲”,以示和监室里其他在押人区分。我进到看守所后,大约过了半个月,狱警给我发放了一件绿色的“马甲”,马甲的颜色是很的讲究的,有绿色的“马甲”,这是最高一级的,有黄色“马甲”,还有红色“马甲”,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套一件“马甲”,后来,其他在押人告诉我,在监室,绿色“马甲”通常都是发放给精神病人穿的,后来,我还为此事质问过值班的狱警,他故意装作不知道,说这是“上面”的意思,是“上面”安排的,他还说,穿绿色“马甲”代表是这个监室最危险(比如,有自杀倾向)或者受关注度最高的人物(比如,公众人物或知名度很高的政治犯),借此和监室里其他在押人区分开来。
这件绿色“马甲”套了几个月以后,又换了一件黄色“马甲”,直到2015年5月30日我被释放,我一直都套着这件黄色“马甲”。
马:请谈一谈您对看守所生活的观感。
姜:看守所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真实缩影,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在这里,所有人都将其真实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些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都能够在看守所零距离相处在一起,无论是小偷、贩毒者、强奸者、敲诈勒索者、赌博者,还是政府官员、富翁、娱乐明星、艾滋病患者、作伪证者,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在这被羁押的八个月时间,我就见证过各式各样的人物,所谓的社会精英、中产阶层、草根人物,那些在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可能相逢的人,处于社会结构中不同等级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共同交往的平台上,在这里,所有人都是相对平等的。而凡是有资格被进看守所的人,在生活中也不会是太单调的人,他们都是带着自己的故事进来的。
有一位在押人,三十多岁,他和他的爱人离异了,有一次,他的前妻约他见面,见面之后,可能两人又重新发生了性关系,但后来,前妻却举报他“强奸”,就这样,他被抓进来。
他感到自己非常委屈,牢骚满腹,但是一旦被送进来,想要清清白白地踏出看守所的铁门,是不容易的。在审讯过程中,预审的警察逼迫他认罪,他却始终不认罪,并且不断在里面折腾,自杀过好几次,看守所害怕出人命事故,专门指定了两个在押人贴身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为此,还专门给他套上了一件绿色“马甲”。我在调号之后,和这位在押人被羁押在同一个监室。据他说,在审讯时,因为不满预审警察的逼供,他曾经用头撞审讯椅上的铁制部位,想借此自残,但没有成功。在看守所,所有可能会诱发在押人自杀、自残倾向的地方都会用预防自杀的软性材料层层包裹起来,比如,看守所院里的水泥柱,或者墙壁、墙角之类的水泥部分,等等。
虽然多次自杀未遂,但从此却落下了病根,他每天都要求医,每次领到三、四片药片,但他却并不立即服用,而是偷偷地把药片藏匿起来,等攒到一定数量,就一次性吞服下去,想借此自杀,但还是未获成功。后来,这个人被判处五年监禁。
在看守所,不仅仅普通的被抓进来的人觉得自己冤枉,一些因涉嫌腐败被剥夺官职、并被送进来的政府官员同样也满腹冤屈,称自己苦不堪言。
有一位在押人,五十来岁,进来之前是某个部里的政府官员,他是被以“受贿罪”的名义遭到逮捕的,像这些官员一旦遭到逮捕,失去了特权,就变得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有时甚至比普通的刑事犯人的待遇更糟糕,在看守所里,往往降到和政治犯一样的地位,比如,他们也不允许会见亲属,不允许会见律师,等等。
虽然是因“受贿罪”遭到逮捕,但据他说,实际情况却远远比这复杂离奇。他之所以被捕,其实并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的上司出了问题,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的上司这颗萝卜出事之后,顺便把他这点泥巴也给带出来了。而他的上司之所以被抓,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和政法周合了一张影,在调查政法周的时候发现了周的一张合影照,其中就有他,于是,他被认定为政法周的政治同僚,遭到清洗。
他总是在监室里埋怨自己是被冤枉的,但我不知道对他的受贿罪指控是被冤枉的,还是说他只是党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还有一位在押人,二十来岁,河南人,他因为涉嫌“偷盗”被送来,但是他和我说,他遭到逮捕真正是一桩冤案,不过,他并没有否认是小偷的身份。有一次,警察在晚上查身份证,这个小伙子不幸被查到,警察通过核查,发现他有“偷盗”的前科,于是不由分说,随即就把他带到派出所继续盘问,因为他根本没有偷盗行为,并不是在偷盗现象被抓到,只是在查身份证时不小心被查到,因此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过错,于是,警察就说,你今天没有偷,但是你以前总是偷过的吧,你就没有过得手之后没有被发现过的经历?小伙子当然不会认同警察的这种讹诈,警察为了立功,于是就把他押解到没有监控设施的地下室,用几支电棍狠狠地电他,对他进行刑讯逼供,最后,他忍受不住这种酷刑的折磨,被迫承认曾经偷过几台手机,他就这样被送进来。
刚被送进来时,这位小伙子身上还伤痕累累,他的脚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斑点,据他说,这是遭受电击之后形成的伤口,并且他的膝盖部位都是青紫青紫的,警察强迫他跪在水泥地板上,因为长时间的跪罚,膝盖处都青肿了。他是2015年春节前后被送进来的,直到我被释放,这位小伙子还没有被审判,一直在看守所里面羁押着。
在看守所,我见证过的吸毒贩毒者是最多的,其实透过看守所,也能看出外面的某些门道,如果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突然送进来大量的涉毒人员,很可能,这段时间外面正在开展打击毒品犯罪的运动,如果某个时间突然涌进来许多嫖客、娼妓,那说明这段时间可能在进行“打黄”运动,如果被送来的政府官员突然多了起来,可能外面就正在进行“反腐败”的运动,因此,在看守所,最能感受到外面那种运动式的生活氛围,在中国大陆,永远不会给人们提供一个安全和平的生活环境,实际上一切都处于不断的运动状态。
因为看守所羁押的吸毒贩毒者特别多,我也因此获得了许多关于这一行业的内部规则,据这些在押人说,对于吸毒贩毒者的量刑是有明确法律规定的,当毒品持有量达到或超过一定的标准时,才构成犯罪,因此,有经验的吸毒贩毒者,手中持有的毒品量一般都会低于这个量刑标准。但是,这里面同样暗藏猫腻,有些警察为了破大案,为了立功,往往在缴获这些毒品之后,再私下里往这些缴获的毒品里添加一些进去,达到或超过获刑的重量,为了让这些毒品持有者承认这个持有量,往往就对这些人动用酷刑,屈打成招。或者相反,有些毒品持有者持有的毒品达到或超过了量刑的标准,为了免于刑事处罚,这些人通过疏通关系,贿赂办案的警察,于是,警察从缴获的这些毒品中扣减掉一些,使之达不到量刑的标准。对于缴获的毒资也是如此,如果缴获的毒资达到或超过了量刑的标准,警察有时从这些缴获来的毒资里面拿出一部分钱私下里分掉,而涉毒人员也不敢抱怨什么,因为毒资少了,达不到量刑的金额,这样他们也可以免于刑事控诉。这些也是听那些涉毒的人说,无从考证真实性。
我们监室有一个吸毒者,三十多岁,据他说,警察破这种涉毒案件,其实并不像想像中那么玄乎,有多么神勇,他们一般都是采用“点子”战术,在这个涉毒者群体中安插一些“点子”,相当于警察埋伏在涉毒圈里的线人,为警察提供情报。警察一旦抓获一个涉毒者,就会逼迫他们各自招供两到三个毒品持有者,比如,提供给他毒品的上家,以及他提供过毒品的下家,还有他周围的涉毒朋友,等等,不断地往外围辐射,卷入进来的涉毒者也会越来越多,这就好像一张捕鱼网,你随便提起某一个网点,整张网都会跟着被提起来,因此,只要警察开始打击“毒品”犯罪,人们就会发现,往往一夜之间某个行业(比如,娱乐明星)就突然冒出来许多毒品吸食者。
这个涉毒者就是被别的朋友供出来的,据他和我说,他自己拥有的毒品量其实达不到量刑的标准,但是警察在审讯笔录上记录下的毒品量却超出了自己的毒品持有量,因为毒品是个高消费品,他内心清楚自己拥有多少克毒品,他始终不承认警察认定的毒品数量。因此,检察院没法提起公诉,就只能让警察继续补充侦查,像这种情况当事人没有一点办法,首先你身上是有污点的,相当于你有把柄落在警察手上,你不配合警察的调查,他们就一直关着你,而警察会一直利用这些时间想方设法突破你,使案情往他们设计的方向上引导,他是2014年元旦前后被送进来的,已经在看守所羁押了一年多,但案件却始终往后拖着,不对他进行正式审判,像这种任意羁押的现象在在押人中间其实有很多,许多人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还有一位知名的娱乐明星,也是因为吸毒遭到逮捕,他和我呆在同一个监室。对这些平时星光闪耀的公众人物,看守所还是有一些区别对待,不像其他在押人一样直呼其名,而是专门给他起了一个代号,以他具体进入看守所的日期,狱警平时就叫他这个数字号码,但生活待遇和其他在押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照顾。像这些外表光鲜的公众人物,在褪去头上的那顶光环之后,在真实的生活世界,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比如,他也照样粗口,也经常牢骚满腹,同样不满社会的种种现实,并且从来不避讳自己内心的这些想法,他也抱怨自己被抓进来很冤枉,有一次,他冲着监室的大铁门爆粗口,结果被狱警听到了,在看守所,狱警可以随意向在押人爆粗口,但在押人是不能爆粗口的,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会遭到喝斥,即便你是公众人物,之前的知名度有多高也同样如此,因此,狱警走过来,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且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
结果,他没有耍大牌,还真老老实实的写了一份自我检讨,我看过他写的这份思想检查,他的写作水平还真不错,通过文字把他的不满情绪巧妙地表达出来,很理性的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诉诸于纸上,并且拐弯抹角的替自己的行为隐晦地进行辩解,说得条条是道,水平和见识与普通的在押人还是不一样。这位娱乐明星属于异地关押,是从别的看守所转到丰台区看守所来的,所以等到他的案件审查终结之后,他又被转走了。
总而言之,这段被羁押的经历,对我来说颇有收获,在这里,你才能真正感受到一个真实的自我,每一个人都真实地裸露在其他人面前,而你同样可以感受到其他人的真实一面,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你想试图隐藏自己都隐藏不了,每个人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都会随着时间往后的推移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某种意义上,被监禁的生活,同时也是一个锻造人的过程,这是一个和自我进行对话的理想场所。在这里,所有人都不得不卸下自己虚假的外壳,依靠自己的原始本性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