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樂於澳洲
我拿到任何一本書—-無論作者是否名家—-的基本反應是:先讀一至兩頁,它若抓不住我,我就放下;它若抓得住我,我就讀下去;它若緊緊地抓住了我,我就要一口氣讀下去。齊家貞的《黑墻裏的幸存者》無疑屬於最後一種,當你接下來落眼本書正文時,當知我所言非虛。
這是中國兩代人悲慘命運的故事,從中華民國講述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齊家貞的父親齊尊周一生縱跨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他是一位胸懷大誌要以整個的身心和本事報效國家社稷的理想主義者,是那種傳統的知行合一、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民族先行者。他因了自身的過硬本事而顯得自強自信,無可遏制地出椽於國之大廈的青灰瓦沿之下。為了這個龐大而積弱國家的鐵路交通事業,他嘔心瀝血、勤懇發奮、任勞任怨,從跟車實習的基層工作到中層管理的白領階層到美國留學歸來的高級人才到大陸淪陷前放棄赴海外發展的機會前往重慶參加成渝鐵路線建設到後來被共產黨兩度抓捕入獄,經歷了令人扼腕的跌宕人生。讀完這本書,直感到齊尊周以及他們同時代的優秀人物只能在中華民國這樣的自由體制下踐行理想(盡管那時的制度並非完美),倘落進共產專制統治之下,非但不能報效國家,自己連同家人的命運還要一落千丈、備受煎熬,過著熱來熱得蒸籠裏坐、冷來冷得冰窟裏臥的不可自主的日子,且隨時可能掉頭殞命。
齊尊周的遭遇不但是毀滅性的,還有著持續的慣性。他的女兒齊家貞天資聰穎、心性開朗,對任何的人和事都以充滿陽光的心態去理解和信任。她繼承了父親求知向學的秉性,成績優異,因為立誓做中國的居裏夫人,在報考大學時,三個誌願毫不妥協地全部填上原子專業。她哪裏知道,原子專業是中共控制的高敏感專業,是千裏挑一的保送就讀,保送的首要條件是政治上可靠,當其時,齊家貞的父親因為歷史反革命的由頭被囚於中共大牢,齊家貞的絕途黴運由此降臨。讀原子專業的保送路徑是獨一無二且保密的,然卻列示於普通考生報考的專業目錄裏不加以任何說明,共產黨拿莘莘學子開涮的本事天下無出其右。
接下來的故事是齊家貞步入社會後求學深造之心不死,獨自闖蕩廣州想蹚一條出國求學之路,然後被公安局線人設局陷害,被捕入獄,重判十三年徒刑。父親齊尊周因為鼓勵女兒出國求學而再次被捕重判十五年。就這樣,共產黨以它的階級鬥爭學說與實際相結合,活生生地制造了一個西南內陸的反革命大案,其審訊檔案和判決書言詞入扣、煞有介事。讀完這本書,你會豁然明瞭,中國監獄裏的許多罪犯其實都是無辜者,許多罪犯獲判的刑期水份很重。辦案的人是黨的翻砂工,他們做好模子把人抓進來高溫熔化,澆鑄成型,以為鎮壓對象。
作為一部紀實文學,我必得介紹本書的寫作特點。一個流產的原子科學家原來竟是一位寫作天才,齊家貞對該書結構性謀篇布局和章節營造得心應手,由頭至尾自然流暢不顯突兀或凹陷;她對歷史事件和時空背景的正敘倒憶、往復穿插均拿捏得當;對各色人等的出場描寫及相應的自然筆法令人嘆絕。她的文采沒有雕飾的做作,全部來源於豐富多彩的生活,她有一套獨一無二的捕捉、概括、歸納和再現能力,她的感嘆和表述句式常常富含哲理、不乏幽默,令人深思;她那恰到好處的著墨分寸是自己獨特審美觀和行文風格的體現;即或是信手拈來的他人絮叨,也有一種潛在的價值暗示,以至於我在一邊閱讀時一邊要陷入兀自延展的思緒中。這裏,我忍不住要摘錄她書中一些妙不可言的表達:
“人的頭腦是兩根鐵軌,我的思維是鐵軌以外的荒野,無規矩可循。”
“像汽車開進死胡同,此路不通,只有一個出口,這個出口就是死,你別無選擇。”
“幫媽媽掃地,會突然對自己說:‘掃快點,你會死,不要浪費時間’。”
“結果板斧還是高高舉起,還是說你‘反動’。”
“黑色的夜幕正一寸一寸地包抄過來,在這蓋了個章的白紙比一個實在的人更重要的時候,在這陌生縣城的冬夜,我有多余的十個小時,象一大堆垃圾不知道該怎樣處理,真正手足無措了。”
“社會對夢的責任是呵護,而不是斷送。”
“小鎮裏的人或許會對我傷害行兇;大路上的鬼倒可能同我相安無事。”
“中國人在吃食面前再也瀟灑不起來。”
“孟姜女哭長城,飯總是吃飽了的嘛,不然,啷個把長城哭得倒耶。”
“此時,所有雨果‘乞丐王朝’的成員都擡起頭來,用針芒似的眼光追隨著饅頭,假如饅頭有感覺,它一定感到痛。”
“‘傷心’與‘不滿’並非同義。共產黨不承認潛意識、無意識,你得給他們穿衣戴帽使之上升到主觀意識。”
“和所有的時髦人一樣,我做了好事,也找一段相關的語錄‘對號入座’,把功勞歸給偉大領袖毛主席。頭發長得茂盛,給帽子記功。”
“我碰了鼻子會轉彎,迅速建立起一套無懈可擊的囚徒語言體系。”
“官方宣布‘自然災害’已經過去,其實它還在監獄裏繼續,像多米諾骨牌,最前面的已經倒下,最後面的還要站一陣。”
“發言很踴躍,我的總印象是許多正常發生的事情,被不正常地赤裸出來,其實也是人類自身受辱。”
“一碗白水,要深究,也可以究出無數名堂。”
“這些沒有第三者知道的事,永遠不會有第三者通過我知道。”
“當時,臺灣同美國一樣,不要說那裏的人,連那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敵人。”
“字字如雷為自己作了辯護。”
“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兵,提著他飯瓢似的帽子在天安門城樓上向下揮動。”
“她對什麽事都漫不經心、無所其謂的態度,令人懷疑她不是來這裏坐監,而只是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假如有人給你畫了一幅洗不掉的眼鏡,久而久之,你會認為自己的眼睛不管事,多虧這副眼鏡,否則你什麽也看不清。”
“好像風也參與了告密,幹部的消息非常靈通。”
“總不能為了體會殺頭的滋味去挨刀吧。”
“改造得不好是個包袱,改造得好其實也是個包袱。”
“經過審訊,我發現‘原來是這樣一回事’。不是我自己清楚我是怎樣一回事,而是別人告訴我‘你是這樣一回事’。”
“在中國,人比竹筍還要便宜。”
“即將離開這塊既不可割舍,又難於和解的土地。”
……
一個正常國家的法律對疑似精神病患者的犯罪嫌疑人要做神經專科檢查,然後根據實情進行判決,在這本書裏,有好幾名精神顯然不正常的人被普通罪犯一樣地奴役著,服著刑期,甚至被執行死刑。對此現象,齊家貞作了深刻而精準的總結:“似乎中國人,特別是犯人,每一根神經都是鋼絲做成的,肯定不會出問題,出了問題,那個問題一定有問題。所以,任何反常的表現都是‘不認罪’、‘思想反動’所致,都是‘半天雲吊麻袋—-裝瘋(裝風)’。假如有人講了真話,指出她(他)‘神經病’了,那就是同情、包庇反改造,所以,大家噤若寒蟬,久而久之,還可能想:‘哇,她(他)的瘋裝得真像啊。”讀著描寫精神病患者的狀況及其處境的文字,我的心緊得難受,有些患者很可能是在特殊環境的高壓下精神逐漸失常而出現了言行不能自主的病態反映,而這些又恰恰被獄方認為是恣意頑抗,進一步的鎮壓便順理成章了。
我認為,齊家貞這本書堪稱大家之作,特別是經歷過波瀾人生、去掉了五光十色淺薄浮躁的讀者更能體味其深刻思想巧植於淺白語言的高妙。這宛若一只土碗裏盛著不起眼的陳釀高粱白酒,會品酒的人自然會在舌尖咂蘊出特別的醇厚味道。難能可貴的是,齊家貞坐牢十年,一點沒有形成對社會和他人的陰暗心理,直到步入老年的今天,她的性格依然陽光、開朗,她不拿姿態、不裝深刻、不對人設防、由自己的天性支配自己的語言,總是自稱小草而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她一點沒有要“撈回來”的報復性生活享受,她的物質生活馬馬虎虎、簡單潦草,吃飯總是胡亂應付,然而,對“齊氏文化基金”的運作卻是全身心投入,每一分錢都放進去擴大規模,年年頒出“推動中國進步獎”以促進中國的文明進步並告慰家父齊尊周的在天之靈。
齊家貞在這本書裏只是忠實記錄而非著意發揮自己的個人遭遇,然而,她却撥出了大量筆墨描述了別人的不幸遭遇,對因自己的牽連而受難的家人及朋友的每一筆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時至今日,因心底深處的歉疚、自責和煎熬常常令她說道出來時依舊淚水撲面、肝腸寸斷。齊家貞的坦白和誠實正如她的案件平反復審法官孫庭長所說:“齊家貞,你的案子有爭議,但是,你的誠實拯救了你。”齊家貞是誠實的,我覺得這是終生難改的胎中帶,這樣的誠實也體現在了她的文字上,在“寫什麽”和“怎樣寫”上,這本書有它毋容置疑的現實和歷史的存在價值。正由於齊家貞摒棄了一般坐牢者趁寫書之機掩飾自己曾經的懦弱、膽怯和無知的通病,堅守了自己的真率,故而,在通篇文字裏,我們有幸看見了那段歷史的真實細節和許多了不起的普通人物的言行命運的公正紀錄。齊家貞慷慨地、無比崇敬和欽佩地復原了她(他)們難得的勇敢、不屈、堅毅和聰慧。這或許是齊家貞坐牢十年之後最了不起的自我報償。
(2012、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