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作出選擇的基礎不是民主制度的優越性,而只是獨裁專制的罪惡——民主制度的優越可能會令人懷疑,但獨裁專制的罪惡卻是肯定的。這不僅是因為獨裁者必定會濫用權力,而且獨裁者縱使慈善有加,也會剝奪他人的職責,並因此而剝奪他們的人權和義務。

————卡爾·波普爾

 

 

 

圣经中说:“有权势的人如火绒,他的工作如火星,都要一同焚毁,无人扑灭。”明代戏剧家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写道:“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是故,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看到独夫民贼以及為他們服務的特務頭子成为哀哭切齿的阶下囚的那一刻。

 

古今中外,手上沾滿鮮血的特务头子从没好下场:古代中国执掌锦衣卫的魏忠贤被赐死在流放途中,德国党卫军头目希姆莱被捕后咬破毒药胶囊自尽,蘇聯克格勃頭子貝利亞被同僚逮捕並槍決,國民黨的軍統頭子戴笠死於神秘的空難屍骨無存……当他们掌握權力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威風凜凜、顧盼自雄;但當他們死去时,則凄凄惶惶、满身屎尿、豬狗不如。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周老虎入籠,中共黨內在文革後形成的“刑不上常委、禍不及三代”的“潛規則”頓成過眼雲煙。周永康不是一個人倒台,而是全家覆滅。雖然還沒有到帝制時代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地步,但在牽連家人這一點上,周永康比江澤民和胡錦濤時代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陳希同和陳良宇的下場更悲慘。這也表明,中共黨內鬥爭的殘酷程度,已趨於血肉橫飛。

 

中共喉舌《人民日报》發表评论员文章称,党内决不能搞封妻荫子、封建依附那一套,搞那种东西总有一天要出事。而事实也证明,曾经获得周永康关照的家人和追随者都纷纷被拿走特权——在河北省委書記周本順落馬後,周永康各個時期的過秘書無一漏網。

 

据英国《每日电讯报》報道,就连周永康五岁的孙女也被幼稚园开除,理由是她的所有家人都已被捕。此前,周永康的孫女就讀的幼稚園,當然是“談笑皆王公,往來無匹夫”的頂級幼稚園。她的同學和伙伴,無不來自高官顯貴之家庭。只有中南海裡的貴族子弟,才能從小一起長大。然而,當她爺爺不再是黨內“同志”之後,她就再沒資格與小朋友們一起享受“特供”服務,而只能宛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連尋常百姓家的天倫之樂都求之不得。

 

此刻,這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身邊沒有一個近親。唯一還有自由之身的外婆,是回美國看牙醫的漏網之魚,想到中國接外孫女亦不得,只能孤零零地遠在大洋彼岸的家中望眼欲穿。這個長在蜜罐中的小女孩,恐怕很難理解突然降臨的厄運:為何一夜之間,所有親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要到她長大以後,才會明白這個國家的鐵律是“成王敗寇”,誰讓你爺爺當初沒有作出正確的選擇呢?

 

周永康倒台之後惟一的一次露面,是央視公布的對其秘密審判的畫面。過去,身為政治局常委的周永康出現在新聞聯播中,是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控制央視的是其馬仔李東生,當然要派遣最好的記者和攝影師對其行程作最詳盡報道。如今,周永康滿頭白髮,神色委頓,喃喃自語,不知所云。

 

死老虎不會博得人們的同情,不過,同情周家小女孩的人還不少,也許人們听多了趙氏孤兒的故事,對孩子頗有惻隱之心。然而,我更想追問一句:被周永康戕害致死的李旺陽、曹順利以及成千上萬的正義之士,難道不是父母的子女,或者也為人之父母?若有同情心,先給“六四”烈士的遺孤吧。

 

流氓與特務,尿壺與口香糖

 

上海灘黑幫頭目杜月笙晚年流寓香港,曾忿忿然地對身邊的人说:“蒋介石拿我当夜壶,用过了就塞到床底下。”这一形象比喻,既是这位大亨对蒋介石怨恨的发泄,又是失宠后凄楚处境的哀叹。

 

抗战勝利后,杜月笙自以为曾幫助國民黨剿共及抗日,劳苦功高,想捞个有影响的职位过过官瘾。他把目光定格在上海市市长上,上海是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地盤,誰能與之爭鋒?杜月笙把这一想法透给特務頭子戴笠,戴笠再把杜月笙的這個請求转达蒋介石,卻如石沉大海。蔣介石雖是杜月笙的拜把兄弟,更是廟堂上的委員長和總統,不會把上海市長的要職賜予一個公認的流氓頭子。所以,才有了杜月笙那番憂鬱的感嘆。

 

夜壶本來就該塞到床底下,難道要拿到桌面上當菜盆嗎?同樣,薄熙來的特務頭子王立軍,也是歷經滄桑之後才參透這個道理。

 

王立軍是平民子弟,靠個人打拼才有一片天地。作家周力军在题为《王立军一语成谶》的文章说,一九九六年冬,他受公安部金盾影视文化中心委托,前往铁岭采访王立军后创作了电视连续剧《铁血警魂》并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同名长篇小说。當時,王立军在抚顺的澡堂子里对周力軍说:“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当官的嘴里一块口香糖,嚼得没味儿的时候吧唧吐地上,指不定粘在谁的鞋底子下。”文章写道:“我注意到,说完时,他急忙用手捧水抹脸,我知道他流泪了。”接着王立軍又说:“人们都说英雄流血不流泪,我现在是流血流汗又流泪。

 

這就是王立軍與薄熙來之間的關係,也是周永康與江澤民、胡錦濤和習近平的關係。周永康比王立軍高出好幾幾個級別,但他們本質都是一樣的:是主人豢養的惡犬,是尿壺,是口香糖,不可能善始善終。如今,為習近平服務的孟建柱、郭聲琨、傅政華們,難道就有好下場嗎?

 

杜月笙、王立軍和周永康這三個人,都出身貧寒,心懷大志,拼命往上爬。最後,爬得越高,摔得越慘。周永康作惡比王立軍多,下場當然比王立軍慘。王立軍或許能熬到出獄的那一天,周永康卻只能在獄中終老。我倒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如果王立軍、薄熙來和周永康在秦城監獄放風時相遇(按照秦城監獄嚴格的管理制度,這種情況絕無可能出現),他們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圍坐一桌打麻將,还是拳打脚踢、咬作一团?

 

薄熙來和周永康落馬,並不意味着中國的天亮了。习近平在意识形态上实行的,是“沒有薄熙来的薄熙来路線”;習近平在社會维稳上实行的,也是“没有周永康的周永康政策”。周永康倒台後,鎮壓機器沒有停止過一天,抓人、关人、打人、杀人,比之周永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永康為何逃脫死刑?

 

周永康案公佈一年多之後,終於以“雷聲大、雨點小”的方式落幕。文革結束之時,連“四人幫”的審判都敢於對全國全程直播;如今,對周永康的審判退化成了偷偷摸摸的秘密審判;此前許多觀察人士評估的死刑或死緩,也變成了無期徒刑。這是習近平所標榜的“依法治國”嗎?

 

法庭上公布的周永康的罪行和周永康在法庭上所承認的罪行,與周永康被捕之後坊間流傳的滔天大罪比起來大大縮水了:此前海內外流傳周永康家族貪腐的數額高達九百多億人民幣,而在判決書中列出的只有一億多人民幣;此前最高人民法院指稱的周永康涉嫌“從事非法組織活動”(拉幫結派、企圖推翻習近平),在判決書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民間津津樂道的周永康親自策划車禍害死結髮妻子的驚悚情節,也沒有出現在判決書中;而原本人們認為最為嚴重的洩密罪,洩密的對象也從薄熙來變成了一個跑江湖的氣功大師和算命先生。

 

高官究竟貪腐多大的數額,才會被處以極刑,中國的法律中並無明確的量刑規定。判決或重或輕,不由公檢法系統說了算,全看一手製造“御案”的“今上”的心思意念如何,換言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江澤民時代,擔任過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成克傑,因爲貪腐四千一百萬元人民幣就被判處死刑。二零零零年九月十四日上午,成克傑被帶到行刑室,執行了注射死刑,由此成為第一個因經濟問題而被處死刑的“副國級”的“黨和國家領導人”。

 

如果以成克傑的量刑標凖而論,周永康公佈的貪腐數額接近成克傑的三倍,既然成克傑被處死,那麽周永康就足夠被處死三次了。然而,周永康居然逃脫了死刑。此時此刻,在地獄中的成克傑眼巴巴地看到周永康被“刀下留人”,一定會死不瞑目、大聲喊冤。

 

周永康為何能逃脫死刑呢?

 

首先,周永康是中共政治局常委,是正國級領導人,地位遠高於由廣西自治區主席升任全國人大閑職的成克傑。習近平以反腐爲號召,清洗掉周永康集團,突破了毛時代結束之後“刑不上政治局常委”的潛規則。即便如此,習近平仍然不敢悍然對曾坐在一張圓桌上開會的同僚大開殺戒——今日剃他人之頭,他日自己之頭也可能被他人所剃;反之,今日若放政敵一線生機,他日自己即便不幸敗北,至少也能保全首級。所以,習近平慷慨地賜周永康以“不殺之恩”。

 

其次,周永康案牽連甚廣,若正本清源,必然涉及到提拔上位的、周永康的後臺老闆江澤民和曾慶紅。以今日習近平之實力,未必就能同時將江澤民之上海幫和胡錦濤之團派一網打盡、趕盡殺絕;退一萬步說,即便習近平有力量拿下江澤民和胡錦濤這兩名前任,也不敢輕舉妄動——若江、胡一起落馬,中共黨章中對江、胡的溢美之詞如何自圓其說?習近平自身的法統又從何而來?中共自身的統治權威必將蕩然無存。這顯然是習近平不願看到的後果。所以,他只能點到為止,以周永康爲涉案的最高層級官員,并與周永康達成以不牽連其他退休的黨國元來老換取免死金牌的契約。

 

第三,如果說這場世紀大審判的幕后導演是習近平,那麽周永康就是老當益壯的男一號。導演要讓男主角唯命是從,就必須給男主角糖吃,將其哄得開開心心的。習近平除了許諾輕判周永康之家人之外,還要保全周永康本人一條性命。即便如此,習近平仍然害怕周永康不按照事先寫好的劇本演戲,萬一周永康臨時變卦,豈不洩露了更多黨國骯髒的機密?因此,習近平寧願被世人詬病爲“法治倒退”,對此案也要實行閉門審理——萬一周永康像薄熙來那樣當庭翻供,也能利用央視巧奪天工的刪減和修補技術,將人民蒙在鼓裡。

 

二零零零年,我在香港《開放》雜誌上揭露時任四川省委書記的周永康在四川的種種惡行,算是第一個批判周永康的中國知識分子。此後,周永康成為權勢熏天的“政法沙皇”,他統領的秘密警察對我實施了監控、恐嚇、軟禁和酷刑。或許,在他眼中,他是大象,我是微不足道的螞蟻——他甚至宣稱可以在一夜之間將包括我和劉曉波在內的數百名異議人士挖坑活埋。

 

如今,我在海外自由地寫作和生活,周永康卻成為終身囚徒。我在電視上看到周永康白髮蒼蒼、灰心喪氣的模樣,并不感到高興和欣慰——周永康的落馬并不意味着中國離法治國近了一步,相反,在習近平的驅使之下,周永康的繼任者們繼續傷天害理、殘民以逞。所以,不推倒“遍地是災”的中共一黨獨裁體制,一個周永康倒下了,還有一打一打的周永康爭先恐後地替補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