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最后的总审查官丁瑞坚持在采访中用缅语回答提问。他看上去很随和,并不像一位曾经迫使许多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背井离乡的总审查官。
 
缅甸曾经实施着或许是世界上最严厉的审查制度,每天大约有100名审查官坐在位于仰光的信息部里,审阅着或平淡无奇,或精彩纷呈的文学与新闻作品。2012年,缅甸的新闻自由状况在纽约保护记者协会(CPJ)全球十大垫底的国家中排名第七。
 
在与缅甸最后的总审查官丁瑞(Tint Swe)见面前,我刻意从英格兰买了一本年轻作家Emma Larkin的旅行志《在缅甸寻找奥威尔》。在简短寒暄后,我问他是否也喜欢奥威尔?“他曾经在缅甸旅行多时,也写过1984这本讽刺无所不在的‘老大哥’的警世之作。”
 
“喜欢啊,”他答。我倒是有点惊讶,也感到有些讽刺。我接着问:“若奥威尔还在世,他的作品能够在2011年前的缅甸出版吗?”答曰:“那可不行,会遭到(我们的)删节。”
 
虽然联系丁瑞采访过程大费周折,但与他的交谈并不困难。他虽然英语表达有限,但显然能够听懂我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单词。他坚持在采访中用缅语回答提问。他看上去很随和,并不像一位曾经被迫许多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背井离乡的总审查官。
 
他还对我说,他爱好写作。我感到意外,问他写哪方面的作品?他说,作为一名退伍军人,他喜欢研究和写作军事谋略。“我喜欢中国的孙子,”他说,“他的兵法并不旨在造成大规模的伤害,而是最终赢得别人,很适合21世纪的今天。”
“普世民主”
 
今年50岁的丁瑞目前长期居住在首都内比都。在2012年“出版审查与注册局”(PSRD)被关闭后,他很快被提升为缅甸信息部的终身秘书长。他那偌大的办公室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我和翻译走进去时,悬挂在办公室里的电视里播放着BBC国际新闻。
 
“我每天都看BBC,从早锻炼开始,”他对我说。“那你最喜欢BBC的哪档节目呢?”他答:“Hard Talk”。“你不觉得这档节目太尖锐(critical)了吗?”我打趣地问。他满脸疑惑,表示不懂“critical”这个词的意思。
 
在我们一个半小时的采访结束时,我又问他怎么看国际媒体对此次缅甸大选的报道?他毫不客气地说:“BBC的报道有偏见,明显支持昂山素季。”他还批评缅甸国内的媒体没有遵守信息部在大选前向记者们发出的《报道伦理》守则。不过,今天的他也只能对媒体的报道口头评论而已,并无法采取实际措施。
 
缅甸的审查制度从1962年缅甸军人掌权后就开始实施。但2012年8月的某一天,负责这一机构的最后一任总审查官丁瑞突然召集了全国最有影响力的编辑与出版人,告诉他们,这一制度在实施48年又14天后,将不复存在了。
 
这令人惊讶。不过,将此置于缅甸的政治改革背景中看,却不出人意料。毕竟,一个自由与开放的新闻界是所有民主国家的必备条件之一。而丁瑞对我反复强调,缅甸当局理解的“民主”,并非带有缅甸特色的民主,而是“普世民主”。只不过,“普世民主”中的记者也需要遵守规则。
 
“检视”不是“审查”?
 
从外界看来,也就是几年的光景,缅甸对多元社会不同声音价值的认同发生了巨大转变。但在我们的采访中,丁瑞却一直辩称,他曾经的工作并不是简单粗暴的审查,而多与记者与作家协商过程。“这是检视(scrutiny),而不是(censorship),”他强调,这两个词时有“本质区别”的。
 
有人批评缅甸虽然废除了审查制度,但当局对媒体的管制反而更加微妙,换汤不换药。比如,缅甸近年被指通过法律来限制与恫吓对政府持批评意见的记者。国际人权机构“大赦国际”今年发布报告称,缅甸当局正通过威胁、骚扰和囚禁等方式,干涉记者对本周日大选的新闻报道 。
 
另外,纽约的保护记者协会(CPJ)去年也发布报告称,自2012年当局释放了14为被囚的记者后,截至去年12月1日,仍有10名缅甸记者被当局抓捕。
 
缅甸最后的总审查官丁瑞说,“我每天都看BBC,从早锻炼开始”。
 
我不止一次将这两个数据抛给丁瑞。他却觉得这种说法对缅甸当局并不公平。他引用了缅甸的宪法、国际人权公约和缅甸在英国殖民期间留下来的刑罚的具体条款试图证明,这些记者被囚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触犯了当局,而是他们真的“违法”。
 
“在我还是总审查官的时候,也有各式各样的记者,但那时候有‘出版审查与注册局’,所以他们也要遵守我们的规则。他们并不懂得(我们的)伦理,”他说,“在‘出版审查与注册局’被废除后,他们(记者)感到自由了。但问题是,他们还无法应付(这种自由),他们的概念是有违伦理和法律的。”
 
这样的回答让人沮丧。新闻的价值,不就是报道真相,理性指出当权者的不足,甚至和当权者“较劲儿”吗?这不就是所谓的“无冕之王”吗?若一个国家想要记者“负责任”地报道新闻,不就应当首先给记者自由报道和批评的权利吗?
显然,记者与被访者在一个基本概念上产生了分歧。“我认为,他们(指记者)需要调整他们自己,”丁瑞补充道,“这十分重要。”
 
不感愧疚
 
我还想知道丁瑞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转变。作为曾经能够决定国民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的总审查官和退伍将军,他现在的实际权利要比以前小了很多。他也曾经历过心情的起伏吗?
 
“没有。”他否认这种说法,“‘出版审查与注册局’只是信息部中一个很小的部门,它的消失对信息部来说并不是一大变化。”“对我来说,这不是一次过山车式的体验。”事实上,自从‘出版审查与注册局’被废除后,他却得到了信息部的提拔,成为该部门的终身秘书长。
 
我又回到我感兴趣的奥威尔。在缅甸,虽然奥威尔那些最著名的作品《动物庄园》和《1984》被禁多年,但那些热衷外国文学的知识分子们却很清楚当局禁止这些书的原因。有人戏言,缅甸恰是这两本书的结合体。
 
我问,在许多人看来,奥威尔笔下的“真理部”就是缅甸版的“信息部”。既然审查没有必要了,那信息部为什么还要存在?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说他认为“信息部”最好是在未来的5至10年间与其他部门合并,而不是被完全废除。
 
似乎,丁瑞将自己曾经的角色理解为规则的执行者,并不承认自己主动伤害过缅甸的作家。他坦言,缅甸过去严格的审查制度确实逼迫了许多才华横溢的记者与作家流亡海外,现在他希望这些人士能够回到缅甸来,因为在他看来创造空间已经大了很多。
 
不过他也承认,并不是所有曾经受到伤害的作者愿意回国。“我不知道原因,”他对我说。“那这些作者中,许多人的命运因你的工作而改变,你感到愧疚吗?”我问。“不,我根本不感到愧疚…(因为)最终是我改变了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