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大选的法定竞选活动在周六（19日）正式展开之际，BBC中文网专访了前美国在台协会（AIT）理事主席、布鲁金斯学会资深研究员卜睿哲。

 

在美国与中国大陆建交后，美国在台协会以民间机构的身份保持与台湾官方的沟通联络，而实际责任相当于美国官方代表机构，其理事主席的任命也是由美国政府决定的。

 

卜睿哲在1997年至2002年掌管美国在台协会期间，经历了由陈水扁领导的民进党首次在台湾总统选举中获胜的历史性事件。目前，同样来自民进党的总统候选人蔡英文在大选民调支持度上也大幅领先国民党总统候选人朱立伦，极有可能领导民进党重夺台湾总统宝座。

 

以下是BBC中文网专访卜睿哲的文字记录：

 

BBC中文网：在2000年的台湾大选，那次民进党的陈水扁赢得了选举，对比这次台湾大选，兩者有什么相似之处？

 

卜睿哲：我认为首先民进党非常善于竞选，这是他们的强项之一，他们非常善于动员他们的选民。陈水扁在2000年能够获胜的原因是保守派（蓝营）的选票在连战和宋楚瑜之间分裂，如果国民党能够推出单一候选人让保守派投票的话，陈水扁不会被选上。所以这是国民党的错误，而不是他（陈水扁）的成功。这次保守派方面还是有两个候选人，朱立伦和宋楚瑜，但是对国民党政府的（低）满意度导致蔡英文处于更强有力的地位。如果她避免犯错，以及如果民进党好好动员选民的话，那么我们看到的民调就会最终转换为（选举）胜利。

 

BBC中文网：您在2000年时对陈水扁的当选感到意外吗？

 

卜睿哲：我们理解那是非常接近的竞争。陈水扁在竞选的最后3个月得到了更大的信心，因为丑闻降低了宋楚瑜的支持度（注：国民党起诉宋楚瑜侵占党款）。最初民调还显示宋楚瑜或连战会赢得选举，但是在大选几周前，我收到一个台湾朋友的信息——是一个我认识很久也非常信任的政治分析家——他说，你们美国人要做好准备了，因为（民调）交叉正在显现，显示陈水扁会赢得选举。我和我的同事们分享了这个信息。所以在大选当天，我们不是完全的惊讶。而且我们很早开始就预期陈水扁赢得选举的可能性，所以我在1997年11月第一次以AIT理事主席的身份前往台湾，我知道他会成为民进党的候选人，我知道和他增进沟通符合美国的利益，所以我邀请他来华盛顿。他在第二年春天来了。我在台北的同事也增加了和他的沟通。不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会赢，而是我们知道他可能赢。所以当选举结果清楚时，那些沟通管道被证明是有效的。

 

BBC中文网：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小布什）是否真的叫过陈水扁“麻烦制造者”？

 

卜睿哲：我不知道布什总统私下是怎么说的。事实上，1999年9月， 针对“两国论”，克林顿总统说李登辉制造了麻烦，但没有叫李登辉是“麻烦制造者”。我们不太关注标签，我们关注他们的内容。

 

BBC中文网：但是大陆方面一直称美方说陈水扁是“麻烦制造者”（美国官方否认布什总统私下用这个词形容陈水扁）。

 

卜睿哲：这确实是美国官员们的真实声明（true statement），特别是在2002年夏天之后，陈水扁追求的政策方向与美国产生矛盾，（美国与民进党的）沟通也变得越来越差。因此，他制造了麻烦。但我们并不特别纠结于某种外交标签。北京方面的说法是正确的，但可能不是那个特定的说法。

 

BBC中文网：陈水扁为什么会在上任两年后追求，用您的话说，和美国利益不符的政策？

 

卜睿哲：他作出改变的第一个信号是他在2002年8月3日提出“一边一国”，这反映出他选举策略的改变。在他第一次竞选时，他的策略是靠近、拉拢中间选民。他原本的期望是他可以证明民进党能够胜任管制台湾的工作，以及民进党可以比国民党更好地处理两岸关系。但是要做这些，你需要得到一定量的合作。这不仅需要与国民党合作，政府内职业官员的合作，你还需要北京的合作。他没有得到太多的配合，因此他没有成功。他认为他尝试过了，但（他认为）不是他的错，他想变得更实际一点。因此他开始追求不同的政策，也就是他不聚焦在中间选民了，他聚焦在他的政治基础上，也就是他认为会支持他的那些人。他使用尽量多的竞选手段来催生选票——但是如果你追寻的是面向你政治基础的策略，你就不得不做对你的政治基础有感召力的事。在第一次选举时，深绿选民对他不是太高兴，因为他看起来太温和了。但他一改变，深绿选民就给了他更强的支持。

 

BBC中文网：如果说蔡英文的当选对两岸关系的未来走向很重要，我们可以从陈水扁那里得到什么启示呢？

 

卜睿哲：我认为在过去的16到20年，所有方面，包括民进党、国民党、美国和北京方面，都学到了很多东西。蔡英文对她的两岸政策多少有些模糊，这大概是因为她并不需要说清楚。因为看起来即使在不清楚的情况下，她仍将赢得选举。我认为北京可以从2000年得到的教训是，不要对民进党领袖的意图带有偏见，不要只看他或她在过去的言行——这可能会告诉你他们未来要做什么，但并不必然。不要对他们最基础的意图怀有偏见，因为你可能会错失得到一个更稳定形势的机会。如果北京在前两年与陈水扁有更多合作，并且在两岸议题上与他有更多互动，历史可能会很不同。

 

BBC中文网：您如何看马英九这近8年任期的两岸政策？很多台湾人并不欢迎他的两岸政策。

 

卜睿哲：我认为他的大陆政策在第一任期比第二任期要好很多，这是因为他第一任期面对的议题要更简单一些。到了第二任期，就连经济议题也变得更难了，公众持续担忧政治对话。马英九完全明白，贸易自由化在ECFA框架下进行谈判，这对台湾特定的经济板块有直接影响，因此他们难以支持。早在2012年时，在他即将开始第二任期时，我知道这对马英九来说会变得更艰难。我没有预想到会有太阳花运动，但是他的第二任期不如第一任期成功，也不值得惊讶。

 

BBC中文网：朱立伦说马英九的两岸政策“绝对正确”，您怎么看这种说法？

 

卜睿哲：一方面，我的确认为马英九的政策对台湾有益，但是没有像他期待的对台湾那么有利。这部分是大陆的错误，特别是在（台湾的）国际空间和安全问题上。不是只有一些富有的合作可以让台湾受益。我们不知道如果马英九没有追求那些政策，而是延续陈水扁的经济政策，台湾的GDP会是多少。可能会表现得更差。我同时认为对大陆自由化贸易是向其他贸易伙伴开始自由化的必要的第一步。如果你不先和大陆自由化贸易，你无法和其他人贸易自由化，因为大陆会封锁你。台湾需要对其他贸易伙伴展开经贸自由化。我希望大陆对台湾希望与其他经济体整合的渴求可以更宽容。如果不这样的话，台湾人迟早会在经济上受折磨。如果大陆的根本目标是赢得台湾人民的心，你如何能在让台湾人民穷困的同时做到这一点？台湾经济成功符合大陆的利益。（与此同时，）如果假设台湾的经济只有依靠大陆才能成功，台湾人民可能不会接受这个观点。

 

BBC中文网：如果蔡英文当选，也许事情会变得更复杂，也许对大陆来说，更难给予台湾国际空间。

 

卜睿哲：我明白。如果她胜选，目前还不清楚大陆会如何回应。但是这其实在马英九（在任）时更容易，因为北京基本是信任他的，因为他的言行都能安抚大陆。

 

BBC中文网：朱立伦在选举时十分强调两岸政策，他认为可以在这一点上打击蔡英文。您如何看待朱立伦的这个选举策略？

 

卜睿哲：很多人从中受益，保持两岸政策一定的持续性在台湾的一些人中是受欢迎的。也许朱立伦在民调中表现不那么好，并不是两岸政策的原因，而是因为马英九不受欢迎。朱立伦批评了一些马英九的政策。在更正常的情况下，也许朱立伦的民调会表现得更好，竞选形势（与蔡英文）会更接近一些。但是（朱立伦的选举策略）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策略。

 

BBC中文网：蔡英文的两岸政策模糊，不太清晰，这让美国人感受如何？您怎么看？

 

卜睿哲：我无法代表（美国）政府说话。从选举的角度来看，以她的选举（领先）地位来看，我明白她为什么不愿多说什么。我认为台湾人民应该得到关于这项关键政策领域的更多信息，也就是候选人想要做什么，或计划做什么。但是这是她的选择。

 

BBC中文网：如果蔡英文当选，您对北京有什么建议？

 

卜睿哲：不要太快做出反应，不要以蔡英文过去的言行作为主要依据来评判她，更多地以她在就职演说中所说的，以及她在之后做的事来作判断。保持管道沟通顺畅。灵活、克制、有耐心。

 

BBC中文网：美国说稳定的两岸关系符合美国利益，但是从来没有说两岸统一符合美国的利益，对吗？

 

卜睿哲：如果北京可以提供给台湾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统一的方式，台湾人民可以通过他们的民主系统认可这个方式，美国不会挡道的。

 

BBC中文网：我想很多大陆人认为美国也许并不希望看到一个统一的中国，因为统一的中国会变得更能挑战美国。

 

卜睿哲：他们应该去读我们的声明，我认为这是错误的想法。我们在乎如何达到结果，也就是和平、没有强迫和恐吓，可以被台湾人民所接受（的方式）。因为台湾有民主制度。但是如我所说，如果你要台湾人民在一种自愿、民主的情况下接受统一，这是对台湾最好的事情，我们不会阻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