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法學院專業背景的小說家,六本暢銷書作者,現《紐約時報》簽約作家。微博自我介紹為:銷號公民,禁言作家,膠帶封口的評論者。就像一條被沖到沙灘上的魚,用盡全力張開嘴,卻不知自己能發出多大的聲響。2015年“六四”後的第二天,利用慕容雪村在紐約出席國際筆會活動的機會,《明鏡月刊》雜誌記者在喧囂的法拉盛有世外桃源之稱的英式茶園——玫瑰屋採訪了他。
成為批判者的就我一個人
問:《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這本書我記得你最早是放在天涯網站上連載,貼出一萬多字之後,就開始有反響了。你是不是將這本書的全部內容都貼到了天涯網站?是未經過出版審查的,對嗎?
答:是這樣。但最後的七個章節沒有貼在網上。我補寫了一個網絡版的結尾。文字版的結局比網絡版的結局要長。書版的結尾更像一部完整的作品,網絡版的結局多多少少有些草率。
問:為什麼會有這種網絡版和文字版的差別呢?是因為網絡版出名之後,文字版編輯就來找你了?
答:我本來就是為出書寫的這本小說。當在網絡上連載這麼久之後,如果不給網友一個結局,顯得有點不仗義。
問:這種網絡版與文字版的差異跟審查沒有關係?
答:跟審查完全沒有關係。
問:從你的感受看,是不是網絡上的審查比紙面上的審查要鬆一些?
答:這個當然。那個時候也寬鬆許多。
問:在前三本書中,你覺得那本的審查最嚴格?
答:《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審查最嚴厲。
問:這本書好像涉及人性不那麼美好之外,你並沒有想到讓小說能夠對人性的探討能深刻一些?
答:這只是網絡連載小說,可讀性是最高原則,如何能夠讓讀者繼續往下讀,對我自己來說,就是不要把小說寫的太濫俗。所以我始終在這兩點之間把握一個平衡,力爭讓自己的小說好看,但不濫俗。
問:是不是寫完成都這本書之後,你就成了“網絡四大寫手”之一了?
答:當年沒有“網絡四大寫手”這個說法。大概是過了8~10年之後才突然冒出這個說法。
問:這四個人今天情形如何?是繼續寫作成為著名作家?或有人像你一樣成了制度的批判者?或者已經從網絡上消失了?
答:路金波現在做了出版商。安妮寶貝還在寫,今何在在寫小說,有時候寫劇本,其中成為批判者的就我一個人。
問:這四個人中,你的轉軌比較獨特?
答:從一開始,我們各自小說關懷的就不一樣。安妮寶貝更側重男女情感。路金波那個時候就立志要做一個成功商人。今何在代表作是《悟空傳》,後來,他的作品差不多也往玄幻方向走,我的作品是涉及現實最多的,後來就寫現實,慢慢就變成現實的批判者,這個對我來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
問:你給《紐約時報》寫作這事,當局有沒有對你進行限制?
答:這個倒沒有。
問:中國政府封鎖你在社交媒體上的言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答:我模糊記得,2011年6月4日有一次禁言,2012年的18大前後有禁言。到了2013年5月份,就徹底把我所有的社交媒體帳號幹掉了。
問:像浦志強這樣的知名人士已經轉世了很多次,你轉了幾次?
答:在昨天(6月4日), 我的微博第12個帳號被註銷。我現在剛剛啟用第13個帳號。——慕容11村。
2009年11月13日,慕容雪村做客新浪讀書,說出自己絕對不加入作協。
有尊嚴的作家當知恥而退問:作為一個作家,中國作家群是如何看待你的這種公共知識分子定位?他們是什麼心態?他們是關心你,擔憂你?還是批評你?或跟你保持距離呢?
答:我有很多作家朋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批評作協制度,批評這種豢養作家制度,我估計很多作協內部成員可能對我不會太滿意的,特別是有很多前輩們不滿意。
問:你不屬於他們團夥,這個應當無所謂吧?
答:當然。這些前輩也不會在意我說些什麼東西。
問:你跟這些前輩是私人關係還是公共事務關係?
答:與有些前輩的私人關係也不錯。前段時間,我批評湖北作協主席方方,批評得比較嚴厲,算是跟方方、陳村吵了一架。
問:這次吵架是跟私人問題沒有關係,而是純粹關於公共事務問題的吵架?
答:就是因為批評作協制度的緣故。方方認為有個人完全達不到評定職稱的水平。4月18日在個人微博上公開發出六千多字的《我的一份質疑書》,實名舉報湖北獲魯獎詩人田禾職稱晉升過程中涉嫌違規操作。我在新浪微博跟她吵了一架。我說:
“湖北作協主席方方衝冠一怒為職稱,評論中一片嘲笑之聲。在她看來,職稱之事關乎正義,但在許多人眼裡,一群被豢養的作家爭搶一根狗骨頭,跟正義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為作家定職級的原理很簡單:誰最聽話、叫得最大聲,誰就可以叼走最大的骨頭。有良知的作家沒必要搶著表白自己是最忠心最能幹的好狗。
作協內有一些正直之士,也出現了許多優秀篇章,但絕不能因此而讚美這豢養作家的制度。當花千芳之流紛紛進入作協並榮升高位,有尊嚴的作家即便不能知恥而退,也不應該再去維護作協的榮譽與光輝。方方在這種時候為職稱大動干戈,除了徒增笑料,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花千芳都主席了,T詩人憑什麼不能高職?
在前輩作家中,方方確實可以算是一個有骨頭的作家,沒有抄寫毛的延安講話,沒去參加習的北京文藝座談會,在許多事情上也表現出清潔剛正的品格。但她還是應該察覺到時代的變化,更積極地去思考作協、文聯這些組織本身的意義。對制度問題避而不談,只關心獲獎與職稱這些細節,這是要幫黨純潔文藝隊伍嗎?
同時還應該看到,在豢養制度之下,即使是最勇敢的作家,也只敢談論那些雞毛蒜皮的問題,當作家被捕入獄,當大量的書籍被查禁銷毀,面對越來越嚴苛的審查和限制 ,他們一言不發。作家本應成為社會的良心,但在中國,他們在重大問題上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品格,遠不如常人。
在這個國家,認為文學可以和政治分開,只能是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作協章程跟政治分開了嗎?各種文學獎項的評選章程跟政治分開了嗎?出版審查跟政治分開了嗎?刪貼、禁言、銷號跟政治分開了嗎?
‘你行你上啊’‘窮BB有什麼用,有本事去扛炸藥包啊’這種話出自陳村老師之口,多少還是讓我詫異。這不是五毛最擅長的戰法嗎?假如每個決絕的言論者都被要求去扛炸藥包,非如此則不足以彰顯其真誠,其本質就是不讓人說話。”
問:我聽過多次,他們希望你加入作協?他們是出於什麼目的呢?收編拉攏著名作家?
答:在2012年之前,他們跟我說過多次。我在那個時候算暢銷作家和在國內外都有點影響力的作家。他們大概覺得把我這樣的作家拉進去,對作協有好處吧。
問:你真加入進去,對你會有什麼好處呢?給你發工資?
答:可能有好處。發工資有可能,還能參與各種評獎。但我始終有這樣一個想法,我可以養活我自己,沒有必要加入這個組織。此外,2011年王力雄發表退出作協聲明對我影響很大。我當時就說,這個聲明寫的真給力。這個時候就有不加入作協的想法了。
問:你寫作開始,有沒有就想過我一定要學成一個著名作家?
答:這是一步一步來的。我這人比較喜歡逛書店,是一個比較喜歡讀書的人。在書架上,我看到一堆堆堆馬列作家的書,當時就很羨慕,想我的書能這麼擺在這地兒時會有什麼感覺呀。後來我的書真的擺在這兒賣了,也沒有什麼感覺了;那時候,看到很多作家的書被翻譯成幾國文字,心想我的書要是翻譯成幾國文字,我是什麼感覺呀?現在,我的書也被翻譯成了幾國文字,也沒有什麼感覺。它就像一個平常的事情。
問:等你拒絕加入作協之後,他們還有什麼後續動作?尤其在現在這個背景下,他們是不是完全不會跟你去提這個事了?
答:對我來說,我的定位是什麼呢?我的定位選擇是做自我流放的作家。
慕容雪村簽名售書。
問:說到自我流放,你有沒有想到,中國當局不抓你,但他們不讓你回國?
答:實際還有一種可能是不讓我出來。你說的可能性也有。但我覺得從馮正虎事件之後,不讓回國的可能性不大了。馮正虎當時把中國政府搞得很難堪。
問:馮正虎當時處在日本機場的一個節點上,他可以製造國際事件。你不在這個節點上,就不容易製造事件了。
答:我覺得一樣可以搞得讓他們非常難堪。
問:你有可能走廖亦武模式嗎?就是剛開始還有機會在國內寫,最後沒有辦法被逼迫逃出來。我想老廖最初是沒有想到逃出來的。他當初在底層採訪寫作還是有空間的,被封殺之後,就沒有寫作機會了?你遇到他那種情況,你如何辦?中國政府可能不會將你關進監獄,因為那樣影響很壞,但他們可能讓你閉嘴,雖然,你跟老廖不一樣。他需要寫實採訪,但他們可以限制你行動自由。這種可能性是有的。
答:流亡是最壞的情況。他們確實可能在我作品寫到一半的時候,將我的電腦收走。
問:這種沒收電腦的活兒他們幹了很多。馮正虎就被沒收了很多台電腦。
答:不過,我可以在雲端備份。我可以隨時用郵件將寫作的作品發給海外朋友幫我備份。這在技術上並不難;而且,對作家來說,有支筆和一張紙,我就可以寫。
當然,他們也可能把我軟禁起來,最壞的結果就是審判,坐牢。我經常提醒朋友們,要考慮到更壞的情況。中國像俄羅斯那樣,開始暗殺異議者,怎麼辦?這種情況並不是一定不會發生的。很多時候,我們問怎麼辦的時候,其實,我們真的沒有什麼辦法。抓起來之後,將你判10年以上,或者像依力哈木一樣,將你判無期,怎麼辦?你如果明確知道這種情況,你可以寧可流亡。但你並不確定,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問:是沒有人預料依力哈木會被判無期。你會知道你有危險,例如,抓進去,判刑,真的很難知道他們判你幾年。僅僅因為你發表文章批評中國政府,這種判刑不會重到哪裡去吧?從現有的“判例”看,劉曉波是11年,他的零八憲章,還算是一次集體行動。
答:中國的問題是,現在沒有規則。這是一種很恐怖的景象。另外一種恐怖是余杰那種遭遇,頭上給你罩一個黑布袋,把你帶到郊區去,挖個坑,把你埋進去,然後毒打,幾乎將你打死。
問:我見過余杰之後,我的感覺是他決意去國。他賣掉了自己在北京的房子,帶著妻子孩子到了美國。在他受迫害時期,北京對知識分子和作家的摧殘有點史無前例。
答:我們平時有錯覺,覺得中國政府對政治犯稍微有點優待,實際,他們對政治犯從來沒有任何優待。假如在未來不僅沒有優待,而且加倍的殘酷,能不能承受這一切?這都是巨大問題。
問:既然如你所說,自2012年以來,這種恐懼感就開始,它對你寫作是一種桎梏還是一種動力呢?
答:兩方面都有。焦慮這種感覺對小說家來說,也是一種體驗,假如我能把這種獨特體驗寫出來,一定是很好和很動人的東西;假如我不能很好地對待和處理它,大概會對我寫作會產生巨大的負面影響。
廖亦武
夏業良
問:我有種感覺,這種恐怖生活的感覺,對你的下一步作品會有影響,對嗎?
答:應該會有影響。
問:從我這次見你兩次的感覺看,你的精神狀況還是不錯的。
答:假如恐懼升級,遇到真正特別殘酷的迫害,我還能不能保持這樣的心態?(《十年內中國將發生重大政治革命》連載4,《明鏡月刊》67期,本專訪首次發表於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