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辣椒:极权领袖都缺乏幽默感和包容心
 
变态辣椒,本名王立铭 图片来源:南都周刊

由于题材涉猎广泛,而且笔锋犀利,漫画家“变态辣椒”于2014年8月遭遇全网封杀。官媒对他群起而攻,称之为“亲日媚日的汉奸相”。迫于政治压力,他选择流亡海 外,旅居日本继续作画。在接受本台记者采访时,变态辣椒描述了他创作思路转变的心路历程,展现出可贵的自我反省意识,同时表达了他对中国时政漫画昙花一现 的惋惜之情。

 

在中国大陆这样历来注重政治导向,尤其维护领导人形象的氛围中,政治漫画往往被认为是犯禁之举,尤其针对最高领导人嬉笑怒骂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近年来随着微博在中文互联网上一度兴盛,时政漫画也曾迎来一个短暂的春天,甚至被观察人士乐观期待成为体制松动的迹象,但很快又在严苛的审查中归于沉寂。

在这种背景下,笔名“变态辣椒”的漫画家王立铭更加显得是一个异类。作为微博时代的大V,由于题材涉猎广泛,而且笔锋犀利,变态辣椒于2014年8月遭遇全网封杀。官媒对他群起而攻,称之为“亲日媚日的汉奸相”。迫于政治压力,他选择流亡海外,旅居日本继续作画。在接受本台记者采访时,变态辣椒描述了他创作思路转变的心路历程,展现出可贵的自我反省意识,同时表达了他对中国时政漫画昙花一现的惋惜之情。


 

RFI:王先生您好,感谢接受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中文部的采访。在当今的中国时政漫画领域,您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作者。也正是发表了一些笔锋犀利的作品,您目前受到政治压力而旅居日本。首先能否从业内人士角度出发,介绍一下中国时政漫画领域近年来的大致发展状况?

变态辣椒:我自己成长于新媒体时代。通过新媒体我开始发现中国大陆的一些漫画作者,大家慢慢地相互了解。这个漫画作者群体成长于网络时代,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主要依靠微博和微信来传播,很少会发表在传统媒体上。

最近几年来,随着习近平上台之后权力不断扩大,中国的言论空间逐渐收窄。上海还有一位姓戴的摄影师(注:艺术家戴建勇),因为把习近平的画像ps成脸发皱的滑稽形象,就被刑拘了一个月。我认识的一些原本在国内挺有影响力的漫画家,比如“青年小矛”、“慕容嗷嗷”等人已经不再画政治漫画了,专注商业漫画;上海的“大尸凶”也越来越集中在社会题材;深圳的“成涛”因为已经受到多次警告,为了家庭安全的考虑,已经不再画(政治题材)了。

很多作者看到我本人的处境——几乎沦落到坐牢的边缘——也就不再画了。中国的时政漫画空间本来就很狭窄,现在收缩到几乎没有了。

我的感觉是,极权领袖一般都有这个规律,就是缺乏幽默感和包容心。对讽刺他们的文学和漫画作品,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打击。好像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最高指示: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

RFI:大约在胡温执政的末期,中国大陆的时政漫画开始崭露头角,当时也被认为是体制逐渐走向松动的一个标志,然后如您所说,习近平上台之后空间重新收窄,但与此同时也产生了比此前更多的文字上的戏谑和讽刺。您认为接下来这七八年时间当中,时政漫画前景如何?会一直被抑制住吗?

变态辣椒:如果说在胡温执政的末期,时政漫画出现一个高峰的话,我们可以看到这是和新浪微博的兴起相同步的。无论对于中国网民,还是对于中共宣传部门的控制来说,新浪微博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这种言论自由的空间是暂时的。当时很多“公知”在微博上发表大量言论,我和很多漫画作者也是活跃在那个时期,那时当局还不太清楚如何来管控微博,等到习近平时代他们慢慢习惯了,就很鲜明地提出一个政策:互联网这个阵地不能被“公知”夺走,于是采取了若干步骤,一是以薛蛮子事件为代表来打击“公知”,二是他们自己要派人来占领这个阵地,也就是周小平、花千芳这样的人。

我觉得新媒体时代的政治漫画应该说是昙花一现,只发生在新浪微博上言论自由相对宽松的那几年,之后不会再有了。这个空间未来只会越来越窄。

 

RFI:相对其他漫画作者来说,您的风格独树一帜。此前多数作者更倾向于把“体制”或者“官僚”用一种抽象形式表现出来,而您的作品多数是“指名道姓”的,读者一看就知道是谁——尤其是针对当今中国最高政治领袖,您的这种创作风格主要出于什么考虑?

变态辣椒:这个变化其实要感谢我来到自由世界。当我考虑到中国当局对我的迫害,决定留在日本之后,这才真正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在此之前我也像您说的一样,会比较含蓄,进行自我审查。在这个意义上,我相当理解国内那些漫画作者的处境,因为我也曾经历过大量的“被喝茶”、“被封号”,我自己慢慢摸索到一条所谓的“高压线”,尽量不要去触碰,尽量保持常在河边走还努力不湿鞋的状态。很多国内的漫画作者都能理解我这种感受。

我是来到日本之后,才决定不再做任何自我审查的,所以就敢直接提出批评,很多国内的网友也发现了这种变化,其中有些人会难以理解,对我提出批评,说变态辣椒你现在的漫画不像以前那么有艺术性了,怎么会变得这么直白、激烈、极端?而我会跟他们解释说,我在海外看到的那些政治漫画,尺度和我都差不多,我并没有比他们更突出,只是说你们不了解言论自由的边界:在海外,通过这样的政治漫画直接对领导人提出批评是很正常的。只有在国内,因为大家知道那样一定会被抓,所以画得很含蓄。而当我们都习惯自我审查时,就不习惯看人家画得那么直接。

 

“下面,我们来谈谈你们俩严重的暴力倾向问题……”

RFI:同时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官方也在引导和培育自己的政治漫画形象,比如围绕习近平本人,曾经推出过一组“时间都去哪儿了”的漫画。您认为这种官方版漫画有没有生命力?会不会成为新媒体时代的一种升级版的文宣策略?

变态辣椒:看漫画生命力的成长或者萎缩,其实还要看相同类型的艺术表现形式,比如中国一度非常流行的相声和小品,为什么这两年没落了?很大一个原因是,无论是这些政治漫画还是相声小品,都有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属性,就是讽刺性。这些讽刺性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对权贵和体制可以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进行批判,这样的漫画才有生命力。

反过来说,如果它变成歌颂性、宣导性的东西,必然会丧失活力。近两年的春节晚会我们之所以觉得越来越不好看,就是因为以前还能起到讽刺和批评作用的相声小品已经都消失了。漫画这个领域也是一样。

我个人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去年我曾经参观来日本访问的《讽刺与幽默》杂志社漫画展,后者声称展示当代中国的政治漫画。我当时很好奇:中国还有政治漫画吗?于是就以普通观众身份去看了一下,结果让我很失望,但也在预想之中:这些所谓的“政治漫画”已经不痛不痒,都是歌颂“习大大”反腐打黑之类,变得不好笑了。

政治漫画的讽刺要辛辣、口味要重,才会有意思,不痛不痒的漫画是没有生命力的,不会让观众觉得过瘾并且来主动传播。而一味靠官方用力强推,是很吃力的。

 

“全凭大大为奴家做主”

RFI:说到”重口味“,您的作品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性“。从最一开始用性来嘲笑金正恩,到后来讽刺方舟子,再后来恶搞习近平和周小平”基情四射“,让人印象深刻。有人可能觉得很过瘾,但也有人可能会觉得过于重口味——政治漫画一定要走下三路吗?

变态辣椒:我觉得可能是中国人对言论自由的尺度还不太能接受。比如我在台湾电视政论节目中看到议员之间对峙的激烈程度,可能是大陆人很难接受的,他们会觉得这样子吵架是不是太不给对方面子?我觉得中国的政治漫画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我用“性”来表达主题,其实不是我故意要去这么做,而是正好用“性”的隐喻能够表达我的意图。

另外,国内一部分读者可能对我有误解,以为我所有的漫画都是涉性的,其实较真去分析的话,大概只有5%左右的漫画是和性有关的,但可能正是这部分作品因为重口味、给大家印象更深,所以传播最广。如果说我只靠涉性漫画来吸引眼球,恐怕不是这样的。

 

RFI:因为作品锋芒毕露,您也遭受到一些打击,现在旅居日本。在日本您的时政漫画作品有多大市场?日本读者会通过您的作品来了解当下中国政治和社会现状吗?

变态辣椒:其实这个市场是不大的。据我了解,在一个正常而健康的社会里——例如日本或者台湾——大部分普通人平时是不关心政治的。好比如果大家都开始谈论空气问题,那一定是因为污染很厉害。在日本,大部分人平时并不关心政治,他们的漫画题材往往是关于生活、关于爱情的。

我在日本的发展,只能是利用原来的漫画特长,加上还是有一部分关心中国问题的日本人,所以就这样子生存下来。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市场。

 

习主席“藏书”

RFI:2015年初法国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查理周刊》血案,当时主流舆论都对这种侵犯言论自由的野蛮暴行表示谴责,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相对边缘的声音认为,捍卫言论自由固然重要,但对《查理周刊》为代表的渎神、刻薄甚至恶毒的漫画风格持保留态度。您从一个中国同行的角度出发,如何看待《查理周刊》所代表的作品风格?

变态辣椒:说实话,在《查理周刊》出事之前,我并不了解这份刊物。事发之后我看了它刊载的很多讽刺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的漫画,我是觉得有一点点不妥。

因为我发现他们的漫画有一点我以前漫画的影子,比如我曾经把司马南或者胡锡进画成嘴巴里喷大便的形象,但是后来我意识到,这样一种讽刺的形式非常像以前共产党搞文化大革命时纯粹侮辱性的漫画——不是为了争论观点,只是为了侮辱对方人格。

这样的漫画会有一个问题,就是它本身不具有针对性,别人也可以拿同样的漫画武器来反击我。通过一些网友的批评,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些漫画的格调并不高,以后应该创作更具有针对性的作品,比如针对习近平自己的特点而提出批评,你很难用同样的东西来反击我。

从这个角度来看,当然《查理周刊》遭袭这件事本身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这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但另一方面,它有些作品——比如直接把默罕默德画成生殖器这样的,的确是有一点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