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Xiaobin/ChinaFotoPress
对一个普通中国人来说,三十年前的改革开放,不是从真理标准的讨论开始的,而是从悄然兴起的全民跳舞开始的。当年“实践是真理标准”的讨论,其实不在理论的高深,而在政治话语的运作,一般人是很难从文章的玄机里感受到中国未来的变化的,但跳舞就不同了,它属于生活本身,是对世俗生活的回归。
那一年,我还在四川一个山区小城工作。居民们平时生活单调,山外世界的跳舞之风很快就传到这里。每天晚上,河边广场上就挤满了人,放着录音机,男女互相搂着,学跳交谊舞。这些人平时都认识,有教师、医生、机关干部,也有半大的孩子。在我的头脑里,这样的变化一下子还真有点适应不了。他们昨天还在批斗会上声讨同事、邻居,在大街上呼喊口号,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现在却突然不分彼此,热情洋溢地对视,多年前的舞步一点也没忘。刚刚过去的“文革”,仿佛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历史。
后来回都江堰父母家探亲,看到满街的年轻人都留着长发,穿喇叭裤,挎录音机,觉得颇新奇。去一个朋友家里,几个年轻人放起《彩云追月》的曲子,在狭窄的房间里跳起了四步舞,男女皆摇曳多姿,那情景迄今还记忆犹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似乎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而不是整天开会学习,太简单的常识了。那个年代,用得上一句歌德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
也许这世界上就没有比中国人更能适应时代的变迁了。即使今天,我仍然不太明白,一个“文革”中如此疯狂、极端的民族,一夜间就变回了世俗(可见原来只是伪生活),而这世俗性是红旗下长大的我们所不熟悉的。从小的教育使我们以为,生活就是一场斗争,或是一个集体的劳动事业。几年后,阿城的小说《棋王》就试图表明,真正的世俗性千百年来一直存在于民间,即使是十年“文革”也无法摧毁它。但在我看来,这种民间生活的真正回归还是在“文革”结束以后,标志就是全体人民突然喜欢上跳舞,以及不久全国人都唱起邓丽君的《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虽然不时还有人出来指责人们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但好像也没有折腾起来,报纸上一番汹汹之后,也就销声匿迹了。
阿城赞扬“礼不下庶人”的传统文化,认为这是道德有所区隔,保留了民众的自为空间和充沛的元气。所谓的封建专制时代,其实还是有着某些哈耶克所说“自发演进秩序”的。虽然我至今也不会跳舞,但我却认为,正是当初的全民跳舞构成了今天市民社会的雏形。变化的契机,便是权力从民间社会的退场,不再试图全面控制人们的生活。实际上,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实质也正在这一点,人们不断地提出更多的权利要求,以保障自主的生活目标。权力一步步退出,生活之门一扇扇打开。今天如果还有人要站出来,指责人们的穿着和娱乐,大概会被人视作是电影《芙蓉镇》中的那个疯人了。
由于权力的惯性,此后还有过很多反复。八十年代反“精神污染”和“自由化”,便是从世俗生活入手的。记得我当时正在读研究生,因为平时不太修边幅,居然也被说成是留长发,被人汇报了上去,让我感到十分好笑。我对这种试图控制人生活的行为极其反感,尤其是这行为还靠着政治运动的背景。同时我对多元的世俗生活也有了更深切的同情,那种凡是将人伦日用上升为政治或民族精神的,我都会觉得是一种整体主义的复辟企图。
虽然我个人的生活需要一个目标或意义,但对于许多人来说,正如西方现代哲学家罗蒂所言:“没有本质的概念我们也能诸事顺遂。”在这个意义上,改革开放其实就是要在泛政治化的时代之后,重建一个有着自为空间的市民社会。
5月11日 《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
8月11日 卢新华在《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伤痕文学”风行一时。
8月12日 《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在北京签字。
8月19日 红卫兵组织在历史舞台消失。
12月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20户农民代表联名签订了分田和包产到户的契约。
11月15日 “四五运动”获平反。
11月16日 被错划的右派分子摘掉帽子。
12月18日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