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阴沉的「巫师政治」
在习近平掌权之初，曾有人在赞赏其为「曼德拉级别」的人物【注一】。这个赞赏者是现已辞世的新加坡政治强人李光耀。然而，始自二〇一三年末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设立（并由习任组长）为标志的个人集权，推翻了习有曼德拉式宽阔胸襟的国内诠释（李光耀的）说法。在中共党内，习热衷于派系斗争，几乎是同时与江系、团派开战。
在社会层面，动用国家安全力量对维权律师进行长达一年的秘密跟踪，而后在二〇一五年七月九日进行了大抓捕，以致「七〇九大抓捕」成为习政治不可或缺的负面历史内容。习仇视网络自由，曾以「造谣生事，乌烟瘴气」等贬义词描述之【注二】。由于深刻恐惧，习近平对社会思潮的多元化也持仇视态度，他在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一日的党校工作长篇讲话中，称社会思潮的「黑色地带主要是负面的东西，要敢于亮剑，大大压缩其地盘」【注三】，云云。习这样的政治作为更像是李光耀小斧子主义(Hatchetism)【注四】。习的小斧子主义要比李光耀的小斧子主义软化一些，并且，它也是胡锦涛传续下来的一种政治思想。一般认为，胡的「忧患意识」是习的「底线思维」的前置或曰母体【注五】。无论如何，习与李光耀政治思维的相近性，表现出了阴沉的巫师气质。他们的政治均可称为「巫师政治」。
一、无形障碍：不当得位的政治代价
李光耀本人也曾被称为「政治巫师」，这个颇有荣誉性质的称谓是因李「善于玩平衡术，在东西方大国之间施展纵横手段，为新加坡的生存和发展积极开拓空间」【注六】。当然，李的完整政治巫术也包括对内的严厉控制即如小斧子主义之施行，更包括精英主义的一党专制。习近平的「巫师政治」在国际关系方面显现较少，偏重的是国内治理。不过，这当中有一个重大差异：他统领的八千多万员额的中国共产党已经完全没有精英化的可能，绝对不会成为大号的人民行动党。也正是基数庞大的党的普遍庸俗化，才迫使习要为了红色江山续存之底线而采取更加阴沉的政治巫术。那类的巫术包括了上面说到的对网络舆论的极度仇视以及对多元化社会思潮的深刻恐惧，更包括与极度仇视及深刻恐惧相关的政治表演。
在「四·一九」讲话之后，习近平到安徽考察，这次考察被认为是对邓小平改革思想的继承。考察日程中有一节是习与安徽党政官员的座谈。在座谈中，习说要对知识分子宽容，「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注七】。尽管习关于党校工作的讲话时间早于其在安徽的讲话四个月之多，但前者紧随后者做全文公开，其政治效果确实是相互矛盾的，至少说明后者存在诚意方面的疑问。习身上还有许多矛盾，阴沉的政治巫术也很不成功。二〇一六年上半年的要求其主动辞职以及党中央罢免其职务的两封公开信说明了这一点。而最大的矛盾是：他一方面坚守江山主义政治原则，另一方面又要对抗全党庸俗化的惯性。这需要更高超的政治巫术，必然手腕在李光耀之上。但这又没任何可能，因为李光耀不仅有完整的英国经济学与法学训练，而还有与西方世界的良好国际关系。习呢，众所周知的工农兵大学生学历以及颇有疑问的在职博士学位。这说明他的知识功底哪怕管理新加坡那样小小城市国家都不行，又何来管理一个本来积弊非止百年的中国这样一个如此大国。
在中共复杂的权力斗争中，习近平固然是个胜利者，但是，不看共产党政权的习惯而仅以他热衷的传统而言，他像历史上所有不当得位者一样，面临着正当性的挑战。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秦二世与隋炀帝自然不用说了，只看清代雍正皇帝就知道不当得位的道德压力一直存在。在较短的统治结束后关于其被刺杀或投毒的说法颇为流传，尽管那些说法缺乏史料为证，但它从一个侧面上说明了人们对不当得位者的文化反感。习近平之所以能成为江泽民为胡锦涛指定的接班人，是因为江的亲信、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与温家宝发生严重冲突，胡温合力整倒陈，陈留下的职位最终交给了习。在此前，江的亲信贾庆林被传卷入当时震动颇大的远华走私案，而在案件查办尚未终结时，习就以省长的身份出面驳斥贾夫人林幼芳涉案的诸种传闻【注八】。这一重大投机无疑是江看重习的关键。习在上海处理陈良宇事件后续问题，对许多涉案者或因官级较低或因贪贿金额较小均予以的宽恕。那无疑与今天他的政治王牌反腐新政里的「老虎苍蝇一起打」有天壤之别。
不管将周永康当做多么有用的反面教材来训示官员，有两点是习近平回避不了的：第一，他本人也是维稳（加腐败）体制的受益者，甚至主政浙江期间，发生了后来轰动全国的张氏叔侄冤案——冤案揭开后的追责因习在位而至今没有任何结果；第二，他本人是江山主义的最大受益人，曾经经历过与周永康朋党活动一致的非组织政治活动，其如著名的二〇〇六年三月「太子党北京（浙江大厦）大聚会」——他与王岐山均参与其中。
二、巨大压力：工人阶级的宪法利益
江山主义被有关学者认为是我发明的一个词汇【注九】。在我依实证政治学原理做研究时，所依托的政治现实不仅有中共国家红色勋贵主张的「自己的孩子更可靠」之说法，而且有前苏联对俄罗斯的影响为依据。即是说，「在前苏联废墟上重建的俄罗斯，『封建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遗传还很顽强地影响着社会」【注十】。而在俄罗斯的独立政治评论人帕德拉比涅克看来，「一方面（中国）日益强大，但另一方面中国确实更像苏联」【注十一】。这里的「更像」，实质上就是：苏联的封建社会主义与中共国家的江山主义是等价物。
习近平结束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清华学业，很快进入中央军委办公厅，给其父亲的革命时代合作人耿飚（军委秘书长）当秘书，由于工作需要一下提为副连级【注十二】。而后，在邓小平发起的百万裁军大潮中，习近平结束了耿飚秘书的工作【注十三】，转到河北正定县去任副书记。在那次裁军大潮中，无一例外地是转业军官降级使用，副连级到地方仅为科员而已。习不但没有降级，反而相当于升为副团长并平调到地方。
然而，历史总是具有极大的讽刺性，作为江山主义最大受益者的习近平也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要面临被广义化的江山主义的巨大政治压力。广义化的江山主义是指像周永康那样的平民子弟出身的官员，不论其级次如何均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自己官职的受益者——其道理是：既然像习仲勋那样的革命元勋可以很好地安排孩子，像积累了由服从革命价值观而致巨大功劳的周永康那类平民子弟，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小习近平」呢？不惟各级官员们如此打算并绝大多数实现了安排孩子的愿望，而且，国有企业的工人阶级也要求安排自己的孩子。后者不想做官，只想在国企内让孩子有一份工作。国企从广义上讲，是中共国家政权体系的组成部分，其如有人叫嚣的它与军队同为政权的支柱那样【注十四】。如此，官员们可以安排孩子，为什么工人们不可以安排孩子呢？更何况中共国家的宪法载明工人阶级是这个国家领导力量！
国企工人阶级的孩子也罢，各级官员的孩子也好，他们放在封建社会，都是令官员头疼的「三爷」之一，是为「少爷」。当然，习近平以「少爷」之身入仕，而今，他对「少爷」则大有痛恨。在二〇一六年一月十八届中纪委第六次全会上讲话时，习引用清朝一位有过做官经历文人的说法，来要求领导干部管好「这三种人」【注十五】。此三种人者，少爷、姑爷、舅爷也；清人汪祖辉之说「三爷」原话者，「莫用三爷，废职亡家」也。
三、无不惨败：从放肆诓言到精心虚构
习近平引述而论虽说得恳切，但是，他的政治本钱还是江山主义。广义的江山主义也由他以及像他这样的红色勋贵后人创造，中间当然也由周永康、胡锦涛、贾庆林等纯平民出身的新贵在推动。红色勋贵后人不可能包揽所有的高级政治职位，就像封建王朝要通过举荐与科考那样，必然会从整个社会（平民阶层）中吸收人力资源。因此，红色江山也就不仅仅属于习那样最经典的「少爷」，也应当是周永康之子那样新科「少爷」的可能目标，至少拥有江山里面的重要股份。尽管习要通过反腐新政来减少后者的股份，更期望破碎后者的江山目标，但他还是不得不争取平民社会支持，否则他就没必要发起「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乃至于跑到红色勋贵们划定的「革命老区」去重讲毛泽东的「两个务必」【注十六】。
事实上，无论是最狭义的江山主义还是广义到包括国企工人阶级利益的机制，它才是腐败的根源。简言之，江山主义是制度性的政治腐败。习近平以经典的「少爷」出身来反对泛化的「少爷政治」，以维护红色江山为号召的反腐【注十七】又以增容（广义）的江山主义为依托，这两者都陷入了政治伦理悖论。这种悖论构成了他的政治巫术内容，也是对他的「巫师政治」的不幸预言：江山主义是严重的政治绝症，所有放肆诓言也不过是「少爷事业」的不自觉反应而已！更何况，网络时代的传播条件有利于民粹而不利于江山主义的「少爷事业」呢？
清人汪祖辉对「少爷政治」暨「少爷事业」之批判不可谓不中肯，但并未影响清朝整个统治体系对既得利益的安享。而今中共国家处于网络文明的全球透明化大环境里，不管多么好的话语技术都无法实现放肆诓言的政治目的。彼时只有一个汪祖辉，而今有数亿双带有民粹情绪的观察之眼，统治阶层也承认青少年「基本上不看主流媒体，大部分信息从网上获得」的事实【注十八】，尽管这种承认之目的在于掌握媒体发展主动权。
更多的现实微妙政治关系与不同层次的场态是完全否定「少爷事业」的，也即无处不在地宣布江山主义在中国的惨败。由此，「少爷事业」也由放肆诓言变成了精心虚构，其如本不存在的「官民友谊」以致被说成被小船载着【注十九】。可惜的，即使如此虚，虚构者还是认为小船出现了「说翻就翻」的情形。
结语：中美关系的网缘政治性质
「官民友谊」之船无之，而中美关系之全球战略「船只」却非虚构。作为最重要的国际关系，它当中包含了新的价值冲突——互联网自由问题上的争执【注二十】绝不比南海争端要小。不能否认，美国此种具有进攻姿态的表达是地缘政治之后的网缘政治战略，但在另一端，互联网资讯的发达使分析家们更能认清本属一国国内政治的内部焦点。比如说，裴每欣对中国腐败的社会政治逻辑之分析借助了大量源自中国的网络资讯。其预测道：（一）到二〇三〇年，要想在中国维持一个专制政权，即便不可能，难度也会很大【注二十一】；（二）通过镇压来维持一党统治的经济和道德成本，也达到了难以维持的水平【注二十二】；（三）由于用来制约政治内讧的规则已经土崩瓦解，党内一片混乱【注二十三】。这样的观点暨预测已显现相当正确性，而未来事实还要留给时间。
一个可以参照的中美关系「船只」信号则是：越美关系全面缓和不只基于解除武器禁运，而且，奥巴马鼓励越南政府给予民众使用互联网的自由【注二十四】在一定程度上是示范给中国的网缘政治动作。也可以肯定地说，「少爷政治」不可能处理好网缘政治，因此，中国社会也越来越不需要「少爷事业」。最后的问题只是它如何结束而已。
注释部分：
[一]参见人民网·方圆观点版块二〇一三年八月九日文章《怎样看待李光耀说习近平是「曼德拉级别」人物？》（作者未详）。该文引用环球网的评论说：「李光耀还提到在二〇〇七年底与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习近平会面时，习近平宽阔的胸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称习为『曼德拉级别』的人物。」
[二] 同[一]，观点频道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八日文章《[专家谈]习近平「四·一九」讲话确立新网络舆论观》（作者：国防大学教授公方彬）。文章多处引用习的讲话。其中一处是，「不是说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调子，而是说不能搬弄是非、颠倒黑白、造谣生事、违法犯罪」；另一处是，「网络空间乌烟瘴气、生态恶化，不符合人民利益」。
[三]参见凤凰网·大陆版块二〇一六年四月三十日转刊《求是》杂志文章《习近平在全国党校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四]参见我的实证政治学论文《反对「小斧子主义」——民主转型与社会运动的学术思考（之五）》，文章援引澳大利亚《悉尼晨报》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文章《民主正在令我们失望》（作者：该报时政新闻编辑彼得·哈彻尔）内容，即源自李光耀本人的说法：「大家知道我包里有一把斧头，一把非常锋利的斧头。要和我较量，我会拿出斧子，咱们在死胡同里见。」
[五]参见中国共产党新闻网·评论版块二〇一三年四月十日文章《习近平「底线思维」与胡锦涛「忧患意识」一脉相承》（作者：崔楠楠）。文章引用习的说法即定义「底线思维」如此：「凡事从坏处准备，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做到有备无患、遇事不慌，牢牢把握主动权。」
[六]参见360doc个人图书馆网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七日文章《解读「政治巫师」李光耀》（作者未详）。
[七]同[三]，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九日转刊新华通讯社电文《习近平同知识分子座谈：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记者未详）。
[八]参见中国新闻网·新闻大观版块二〇〇〇年一月二十九日转刊香港中国通讯社电文《习近平省长强调福建将全力配合中央查处「远华案」》（记者未详）。
报道引述习省长的表态，说：「对于境外有媒体报道原福建省委书记贾庆林的夫人林幼芳涉案，这纯属无中生有。」
[九]参见共识网·历史版块二〇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文章《苏共亡国之鉴》（作者：罗慰年）。在文章中，作者写道：「江山主义一词源于綦彦臣。『江山』指的是皇权专制社会『天命不僭』的国家意识形态，『主义』则是一种组织现代国家的思想体系。『江山』与『主义』合为一体，构成『江山主义』。『江山主义』是由『自己的孩子更可靠』来统治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与核心价值（引自綦彦臣：不要假主义，何需真江山）。」
[十]与[十一]，同[四]，二〇一二年十月十六日转刊《零八宪章月刊》网站所发我的实证政治学论文《对封建社会主义的重点批判——当今中国为什么更像苏联？》
[十二]参见腾讯网·时政新闻版块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三日转刊博客天下网报道《习近平清华毕业首份工作：国务院副总理机要秘书》（记者：高诗蒙等）。
[十三]参见《福州晚报》二〇一四年一月十六日网络版转刊《老年生活报》文章《习近平与他的导师耿飚》（作者未详）。
[十四]参见中国石化网·新闻中心版块二〇一二年四月十三日转刊国资委网站消息《中国航空报：中航工业董事长林左鸣：主张国企私有化是国际敌对势力的阴谋》（记者未详）。该内容出于林左鸣《在中航工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关于国企与军队同样重要的说法原文是：「必须认识到，在新时期，巩固党的执政基础有两支重要力量，一支力量是人民军队，还有一支力量就是国有经济。」
[十五]参见中国网·传媒经济版块二〇一六年五月四日转刊「学习大国」（并编辑其题目）微信公众号《中国网评：「莫用三爷」从严管干部家风作起》（作者：陈勇）。
[十六]参见中国经济网·新闻版块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三日转刊新华社报道《习近平：让红色江山永不变颜色》（记者未详）。该报道的背景是习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一日下午到河北平山县西柏坡参观，景点之一是中共七届三中全会（一九四九年三月五日至十三日）旧址。在该会上，毛泽东提出了「两个务必」口号，是为「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十七] 同[一]，时政版块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七日转刊人民日报「学习小组」微信公众号文章（并改编其题目）《学习小组：习近平铁腕反腐的真正原因》（作者：铭则）。文章说「至此，习近平的真正反腐原因已很清晰，那就是让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云云。
[十八]参见希腊中希网二〇一六年五月九日报道《中国正在掌握新媒体融合发展的主动权》（记者：詹尼弗·悦），新华社《参考消息》报五月十一日译介，《中国掌握新媒体融合发展主动权》，第十四版。
[十九]同[十五]，新闻中心版块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四日文章《国平：领导常上网打造不翻的官民友谊小船》（作者：国平）。
[二十]参见美联社美国安纳波利斯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七日电，同[十八]译介报五月二十九日（另含埃菲社二十七日、英国广播公司二十八日、俄罗斯卫星网二十六日等电文或报道），《美防长尽显对华「鹰派」立场》，第一版（无版标）。
[二十一]、[二十二]与[二十三]参见纽约时报中文网·时报看中国版块二〇一六年三月一日文章《裴敏欣：腐败将迫使中国结束一党专政》（记者暨对话人：傅才德；英文本名：Michael Forythe）。
[二十四]同[二十],五月二十四日河内电；同[十八]译介报五月二十五日（另含路透社二十四日、法新社二十四日、《日本经济新闻》二十四电文或报道），《美越「宿敌」秀亲近各有算盘》，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