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为什么一千多年的农业文明,可以把“莆田系”打造成民族才俊的卓越摇篮,而一个没有充分自由竞争机制的劣质市场体系,只花费了短短三十多年,就能把它变成暗黑经济的丑陋代表?在全民声讨“莆田系”的同时,我们难道不该为这种“历史性反转”找出合理的解释吗?】

  位于东南沿海季风带的莆田,以盐碱地和山丘地著称,世代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粮食种植体系,而只能以打渔为生,直到明代末年引入甘薯为止。在一个漫长的农业时代,农耕竟然变得毫无希望,这显然是莆田人的最大悲剧,同时也是塑造“莆田系”基本动力。

  作为中国汉民族最古老的方言,莆仙话(莆田话)拥有中原古汉语和古百越族的底层语言遗存。它的古怪发音,尤其是从舌头两边挤出的气流声,犹如蛇类吐信,而跟福建其他方言形成严重疏隔。唐宋元以来,部分经商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犹太人在此地聚居,形成有力的“杂交优势”,但同时也加剧了莆田人跟福佬人的隔膜。坊间时常会有这样的传闻,说是莆田人跟毗邻的福州人彼此鄙视,水火不容。在福建省,莆田人就是最大的异类。

  这种贫寒和文化孤岛式的状态,在帝国晚期有一种解决方案,那就是离乡背井,向遥远的南洋出征。以泉州为起点的“郑和下西洋”,加速了这场冒险移迁的节奏。据官方统计,莆田市共有海外侨民150万人,分布于84个国家地区。而早在民国期间,新加坡就有用专门用莆田话讲道的教堂,它是莆田移民的精神家园。为了获得海上捕鱼和旅行的庇佑,莆田人甚至塑造了自己的女神妈祖,经过郑和及其水手的推广,她已成为全球华人广泛祭祀的伟大海神。

  历史上的广义“莆田系”有两个品种,第一种叫做“白莆田系”,由大批士人和文武官员组成,拥有悠久的历史。而这条生路,就是优良的读书传统,有记载称,自唐以来1200多年间,该地区诞出2345名进士,12名状元,14名宰相。有98人在“二十四史”中立传,有99部兴化人的著作被收入《四库全书》,更有所谓“一家九刺史”、“一门五学士”、“一户六进士”、“一科两状元”、“魁亚占双标”、“兄弟两宰相”、“六部尚书占五部”、“父子兄弟同朝为官”的历史记载。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兼桥梁设计师蔡襄(洛阳桥设计者、武夷茶系鼻祖)、南宋大史学家郑樵(中国通史体系创建者)、南宋词人刘克庄(宋末文坛领袖,辛派词人重要代表)等等,都是“莆田系”引以为傲的成员。

  “白莆田系”还出产过唐玄宗热宠过的梅妃江采萍(后被杨贵妃所替代)、杰出的南少林武术、美味的兴化桂圆干和兴化米粉。被誉为戏曲活化石的莆仙戏,现存传统剧目5000多个,是全球收藏戏剧艺术作品最多的博物馆。《团圆之后》、《春草闯堂》和《状元与乞丐》等剧,亦是现代莆仙戏的典范,在民族戏曲谱系中扮演重大角色。

  民国年间的大学,亦为“新中国”培养出大批“莆田系”科学人才,其中包括13名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这种全民读书习武传统,甚至延续到文革之后。莆田学生的高考成绩,长期位于福建省前列。

  在田径方面,“白莆田系”也拥有不同寻常的成就。1959全国第一届运动会至1997年第八届全运会之间,莆田人夺得19次金牌,2人3次打破世界纪录,1人破亚洲田径纪录,18人38次破13项全国纪录,还培养国际运动健将2人,全国运动健将54人。1999年,他们又夺得国际比赛金牌1枚,银牌5枚,铜牌1枚。男子跳远选手刘玉煌、十项全能选手翁康强和陈泽斌,都是这个系统的领军人物。

  然而,人们也惊讶地看到,另一种历史短暂的“黑莆田系”也在茁壮成长,几乎跟“改革开放”完全同步。在全民经商和“读书无用”的盛大潮流中,莆田人放弃悠远芬芳的读书传统,转向臭名昭著的暗黑市场,基于某种畸形的价值观,营造并垄断全中国的民营医院、寺院、木材和加油站等行业。许多家庭的孩子读到初中就已辍学,跟随父母外出经商,以决然的方式,跟历史做了令人惊讶的切割。

  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态改变,才会导致这两种严重分裂、迥然不同的“莆田系”的出现?为什么一千多年的农业文明,可以把“莆田系”打造成民族才俊的卓越摇篮,而一个没有充分自由竞争机制的劣质市场体系,只花费了短短三十多年,就能把它变成暗黑经济的丑陋代表?在全民声讨“莆田系”的同时,我们难道不该为这种“历史性反转”找出合理的解释吗?

  1972年12月,曾任中学校长、时任莆田城郊公社小学教员的李庆霖,斗胆致信毛泽东,反映他的知青儿子的生活困境,而毛泽东出人意料地对此做出回复:“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这场戏剧性的君民对话,也许就是“莆田系”发生逆转的时间节点之一。在那个全民贫困的年代,“莆田系”的读书神经,第一次受到了强烈的电击,这场父子“击鼓鸣冤”的演剧,向那些渴望改变生活现状的莆田人,发出前所未有的警告:读书,此路不通!

  这个故事的延展部分更为精彩。由于毛泽东书信的政治效应,李庆霖迅速得到重用,升为莆田县革委会教育组副组长、莆田县“知青办”副主任,全国人大常委、国务院知识青年领导小组成员。文革后曾经公映过一个纪录片,描述李氏父子横霸乡里,为非作歹的劣迹。四年后文革便告终结,李被捕入狱,以“反革命罪”获无期徒刑。这是一个莆田系教师的荣辱挣扎史。在一个畸形的年代,他的命运, 成为“莆田系”读书人末路的阴郁象征。

文革的政治电击,应当就是“莆田系”转型的历史根源,而80-90年代兴起的病态市场,则是导致“莆田系”发生畸变的基本生态。由魏则西引发的全民声讨浪潮,向世人展示出中国暗黑经济的丑陋容貌。我们已经发现,它的本质就是毫无道德底线的“唯利是图”。宋元两朝积淀的商业精算基因,加上帝国官场的裙带传统,为“黑莆田系”的发育提供了独特的土壤,但这难道不是整个中国经济的“原罪”吗?“莆田系”和“百度”作为替罪羊,正在遭受广泛抨击,而那些堂而皇之进驻“百度”的调查机构,难道不正是制造此类原罪的根源吗?如果问责止于“莆田系”和“百度”,那么魏则西之死,就只能是个过眼烟云的互联网事件,它将迅速被下一轮互联网事件所遮蔽,成为自我循环的恒久转轮,而“莆田系”会永远失去“文化洗白”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