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盛赞的奥运已经落幕,中国以51块金牌获得冠军,人口也在十亿以上的印度却只获得一块金牌,好在是零的突破,也足可聊以自慰。因此,借用一个古人的比喻表述,可以说中国捧得熊掌,印度逮了一条鱼。
也是孟夫子的话,鱼和熊掌难以兼得。印度虽然只捞到一条鱼,可是他们却拥有全民免费医疗,而中国虽然获得熊掌,却还有若干亿老百姓享受不到医疗保障。要鱼,还是要熊掌,将仍然是一个困扰中国人民和政府的两难问题。
对此我是有感而发。
非常遗憾,如此热闹的奥运,我从头到尾没有看完过一次电视节目,原因是我的老伴王复珍因为心肾衰竭(2004年心梗做了支架植入、2005年肾癌切除了右肾和半个左肾)住院,其间又不断发作心绞痛,有一次晕厥几乎猝倒,再说,我也是一个肺癌术后患者,年龄已经75了,所以尽管一位尽心尽力的保姆每天陪护她20小时,但是我除了照顾她之外,还要做许多后勤工作,实在是无力旁骛,心驰神飞,悠游自得地欣赏奥运了。
22日,在我老伴的病室里,住进来了一位尿毒症患者小何。她是水浒的故乡鄄城县农民。她已经在当地被诊断为尿毒症。治疗尿毒症最为可靠的手段就是做血液透析。做血液透析要在手臂上做一个瘘管。这个手术当地医院做不好。她在当地治疗已经东挪西借花了两万多元,没有见到一点效果,所以就奔到省城大医院来做,住进了山东大学第二医院肾内科病房。
39岁的小何有一个11岁的女儿和一个5岁的儿子。陪她来的有她的丈夫和弟弟,都是农民,依靠在外打工,挣点小钱贴补家用。从他们拉拉塌塌的衣着和拘拘谨谨的举止,可以看出是长期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弱势人群。他们带了两千元上路,本以为绰绰有余,岂不知,第二天,23日,做完手术,接到账单,只剩下80元钱了。因为押金不足,手术前的某些必要检查,如心电图就没有做。小何手术后,疼痛难忍,第一个昼夜就是在极度的疼痛中熬过来的。24日中午,小何挨过了疼痛关,他们就嚷嚷着要回去,因为没有钱了。我劝他们道:你们好远跑来做手术,现在刚刚止血收口就走,如果路上挤着碰着,让刀口受伤,岂不是前功尽弃?你们起码也要住两三天走,如果有困难,我帮助一点。但是他们执意要走,医生也不让走。钱,钱,钱,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说句心里话,我真希望他们快走,越快越好。这一家三口人,住进病房以后,我们实在受不了。第一是他们的大声喧哗我们受不了。他们不管什么时间都是旁若无人的高八度谈话,也许因为他们是水浒人的后代,说话的嗓音特别粗厚,所以更加使人难以忍受。你是住在病房里,不能因为你们的抱怨,埋怨,后悔,而不顾别人的休息呀!第二是他们太不讲起码的卫生。这间病房是新装修的,有一个洗脸盆。守着我的55岁的保姆,男人就冲着洗脸盆小便,倾倒女人的便盆。他们把吃不了的东西也往洗脸盆里倒。他们三口人都是随地吐痰,呕吐。第三是他们的臭脚丫子味浑身的汗臭味也让我的老伴受不了。如此等等,我们只希望他们快走,越快越好。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没有劳动人民的立场思想感情的表现。对劳动人民还心存歧视。不过好在我毕竟当过右派,思想经过改造,在农村长达25年,还能够理解他们,同情他们。而我从农村进城也有二十几年了,享受了现代文明给与的恩赐,可是怎么也难以想到我们的底层农民的生活、习俗、气质,还停留在遥远遥远的地平线上,和四十年前一摸一样。他们成了城市文明的边缘人。他们出生于文革初期,四十年了,中国社会突飞猛进的高速发展已经令全世界的政要富豪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们的农民还生活在前现代前文明时代。这两位男人,据说在外打工,看他们的衣着举止,大概也只是出卖苦力,处在社会最底层,每个月好能挣个千把块钱而已,所以他们也不懂得现代人生活的起码规矩,走进医院大楼,竟然不知道卫生间、不知道不要随地呕吐。
治疗小何的尿毒症,现在已经没有技术困难,但是需要钱,也就是拿钱买命。既然这样,这个小何的病怎么能治呢?据他们说,他们鄄城县实行了医保,可以报销40%的医疗费,但只能在县内治疗才能报销。这次到省城治疗就不能报销。尿毒症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血液透析,全国定价一律,每次是400元,最多的病人是一个月透析12次,还要外加相应的治疗。以此计算,每年的治疗费要5—10万元。以5万元报销40%计算,小何的丈夫哪里挣得出这笔天文数字一般的医疗费?退一步说,即使报销90%,像我们享受公费医疗的一样,他也承受不起。
他们挨到了25日中午,也就是小何手术满两昼夜之后,一家三口人束手无策,唉声叹气。小何在这两天当中不断地痛哭,撕心裂肺地哭泣,放声地咒骂,用水浒人,用农民的语言,血淋淋地赤裸裸地骂,用所有最难出口的粗话脏话,句句夹带男人的女人的那个玩意,骂得痛快淋漓,骂得狗血淋头,那种撒泼劲,叫人想到了水浒中那个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只是这时我才觉得她有一点水浒人的豪气爽气。她后悔来做这个手术,但是想到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舍不得。她见人就说,要卖孩子治病,把男孩卖掉治病,给10万块钱就卖。
我和老伴商量了一下,当时身上只有八百块钱,全部掏给了他们。小何的丈夫,怯怯地收下了钱,马上交给了护士站。几位医生商量了一下,留他们实在没有必要,于是给他们开了一些口服药,可以服用两个月的药,共六百多元,余下的钱,他们可以乘车回去了。
小何要告诉我她家的电话。我说,你不要说了,也不要问我的电话。我只要问问你的姓。这样,我知道了她姓“何”。至于她的名字,我当然可以到护士那里查到,但是我想没有交代的必要了。正如医生对我说的:李老师,这种事情太多了。小何还能来做瘘管,还算是好的,有的人在门诊看过就走了。没有钱,怎么办?医院医生不是慈善机构,解决不了这些社会问题。
25日中午,也就是奥运结束的第二天,也是小何手术后48小时,他们带了一大包口服药,总算离开了医院。我看着他们含着苦笑的离开,我不敢在内心说一句祝福他们的话,因为对于小何,前途太渺茫了。她不像还有退休工资收入、还有儿女资助、还有公费医疗的我们,可以借助现代医疗手段,延长卑微的生命。她什么也没有,她只有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是我想,如果小何不来做这个瘘管,也许糊里糊涂地死去还要心安理得无所怨尤幸福得多,可是来到省城的这家大医院,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安静地仰卧在病房里做着血液透析,看到她还有继续生存的希望,可是她,一个患有病毒症的农民,一个还有两个等待抚育成长的儿女的母亲,却因为没有治疗费,只能够回家等待死亡,那是多么大的煎熬和痛苦啊?她的父辈祖辈们就是为了创建一个合理的平等的社会打江山闹革命,可是如今的新社会仍然是城乡两重天!80年前,70年前,60年前,共产党就是靠启发贫苦农民的阶级觉悟把千仇万恨撒向地主资本家,现在当然是希望他们觉悟越低越好,越愚昧越好,越麻木越好!
在我看来小何和她的丈夫丝毫没有感觉到社会的公平正义是否有问题。这是可以令某些人欣慰的。
像小何这样的弱势群体,在中国还有好几个亿。他们当然不知道什么奥运,他们也不会知道如今世界上有许多许多国家的人民,不分阶级地位,都享受到免费医疗保障,连中国人印象中非常贫穷落后、对之敝屣不屑的印度人民也享受到国民免费医疗。
2007年3月11日在全国政协十届五次会议上巴德年委员代表9位委员联合发言,题目是《加快覆盖城乡居民医疗保健制度的建设及早解决‘看病贵、看病难’问题》 。巴德年说:“我代表长期工作在医药卫生战线上的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的9位院士委员作联合发言。建国以来,我国的卫生事业得到空前发展,许多传染病得以控制,性病被根绝,人均寿命、婴幼儿死亡率等指标都有了明显改善,曾被世界卫生组织(WHO)、世界银行等机构誉为发展中国家的典范,赞誉中国只用了世界上1%的卫生资源,解决了占世界人口22%的卫生保健问题。遗憾的是,时隔20年后,中国的医药卫生总体水平被WHO排在第144位,而卫生公平性竟被排在第188位,全世界倒数第4位。这与我国的大国地位、与我国飞跃发展的经济状况,以及与我国的国家性质相差甚远,医药卫生事业的严重滞后已成为我国社会发展的瓶颈。……90年代我国政府向世界宣布的‘到2000年人人享有卫生保障’的承诺,没有兑现。世界上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把卫生投入列入国家财政支出的重要科目,姑且不说发达国家用于医药卫生开支均占GDP的10%以上,就连巴西也为7.9%,印度为6.1%,赞比亚为5.8%,中国只为2.7%。而且,中国政府的卫生投入在整个医药卫生总支出的比例,也逐年减少。……多年来,我国某些部门以‘中国国情’为由,宣称中国不能走国外全民医疗的老路,要走一条自己的‘改革路’,走的结果是走到了第188位,走到了老百姓极不满意,并且无法承受的地步。”巴德年的呼吁看来还是起到作用,所以鄄城县现在农民可以享受到40%的“医保”待遇,可是对于像病毒症患者小何还是杯水车薪啊!
关于奥运和医疗的关系,网上议论颇多。百度贴吧-龙蛇演义上,w57422151说:“发达欧洲国家如英国,瑞典、瑞士、丹麦,都是全民免费医疗,一切费用国家全包。美国、日本等国实行医疗保险制度,但是对于退休老人、穷人,则是免费医疗。牛B如俄罗斯,只要是在俄国土地上的人,无论本国人外国人,一概免费医疗。 再看看第三世界穷国家,印度人口大国,竟然也敢施行全民免费医疗制度,古巴、巴西和智利实行全民免费医疗保健制度,全民普及基本卫生服务,人均期望寿命、婴儿死亡率、孕产妇死亡率等国民健康指标都位居世界前列。”花果山的星星说:“印度做的比较明智,只派了五十人。都是发展中国家,实在没必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搞体育。再者,我们的体育体制与绝大多数国家不同,我们都是专业运动员,从小练起,近百万记的专业运动员,占去了无数工作机会,要知道,它们接受的文化教育程度是很低的。……把这些钱用在改善民生质量之上不是更好? ”
我忽发奇想,如果举行一次国民公投,你是要中国的熊掌,还是要印度的鱼呢?小何的选择我想是不必询问的了。
(2008/8/28于山东大学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