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文革墓园:被湮没的红卫兵武斗往事

(墓园的大门。这座墓园位于重庆沙坪坝区,通常不对公众开放。文革期间,不同的红卫兵派系在重庆进行武斗,当时的很多死者都葬在这里。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在悼念死者的中国传统节日里,郑志胜通常会前往一座藤蔓横生的墓园,那里的立柱上宣告着死者对毛泽东的永远效忠。他在墓冢之间走动,和那些称呼他为“尸长”的扫墓者一起回忆往事,有时候还会潸然泪下。
    
    来扫墓的,是一些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人和他们的亲属。每年清明节,他们都会来这里祭奠在毛泽东发起的那场浩劫中丧生的亲友。当时,激进学生团体“红卫兵”对知识分子和官员等人开展攻击,不同派系的红卫兵在各个城市和地区进行武斗——根据近期的一项估计,文革期间全国死亡人数最高可达150万。
    
    然而,这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工业城市重庆的墓园,是唯一一座保留至今的文革死难者大型墓园。记得这些悲惨故事的人都已经上了岁数,73岁的郑志胜就是其中之一。墓园位于沙坪坝区一个公园的边缘,共有400到500人埋骨于此,其中很多是郑志胜掩埋的。
    
    “我都在怀念他们,想应该吸取什么教训,想办法安慰他们的家属,”他在接受采访时说。“那个时代是不可能从我们心目中抹掉的。”
    
    今年是文革开始50周年,而这座墓园体现了中国对清算历史问题的回避态度。官方的沉默和草根阶层记忆之间的矛盾,在这里清晰可见。
    
    墓园通常是锁起来的。但在清明节会开一扇门,让死者的家属和朋友进去守夜、烧香,献上花圈和祭品。
    
    今年,政府官员采取了特别的防范措施,在墓园围墙上面加设了铁丝网。他们在入口处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还用中英文写了告示:“文物保护区域,禁止拍照摄影。”
    
    今年的清明节是本周一。当天,一些老年人在登记处等候进入墓园,也有一些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和他们一起。数十名警卫推搡着围观者和记者,对他们说,就连墓园外面的照片也不能拍。
    
    “有什么可看的,”一个警卫说。“走开。”
    
    据当时该市非官方的历史资料记录者何蜀估计,在1968年前冲突最激烈的时候,整个重庆有1700人殒命。总人数很可能更高。
    
    这座墓园的大部分死者,是在年轻人进行武斗的时候丧生的。武斗中动用了步枪、机枪、迫击炮、坦克,甚至还有三艘装甲船炮轰了江岸。
    
    死者很多是厂里的工人。据说有些是红卫兵害的,另外一些则是被误杀的旁观者。墓园中有一些年仅14岁的受害者;还有资料说,一名死者只有6岁。
    
    尸体越来越多,在炎热中逐渐腐烂。各派头目让郑志胜来处理尸体,当时他是工程专业的学生。
    
    在一个阴凉的防空洞里,他学会了给尸体注射福尔马林。是他选择了这座公园来掩埋尸体,并让敌对派系关押的人来给自己充当帮手。一些死者在留下的照片里穿着红卫兵制服——军装式的衣服、皮带、帽子,还有像章——他们的战友和家人骄傲地站在旁边。
    
    “我还处理过280多具尸体,”郑志胜说。“我洗了,我打了福尔马林,裹尸了,穿衣服了,所以他们叫我‘尸长’。我们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根据最近的一项估计,文革期间全中国死亡人数最高约达150万。)
    
    随着文革势头减弱和毛泽东去世,重庆各地有大约20个文革墓园被夷平。来自重庆的张跃宏(Everett Yuehong Zhang)是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的人类学者,他说,这个墓园之所以保留下来,部分原因是地点偏僻,加上80年代的一位重庆市委书记比较宽容。
    
    但是,随着文革开始50周年的到来,它涉及的历史逐渐成为了一个微妙的话题。习近平的态度是不要抓住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错误不放,而强调那个时代是对这种态度的冒犯。尽管习近平本人的家庭也在文革期间有惨痛的经历,但他宁愿把焦点放在过去的辉煌上。
    
    没有传出消息说会有哪个官方纪念活动来承认这个历史转折点;也没有哪家官方新闻媒体在清明节的报道中提到文革中的死者。
    
    “共产党不希望揭开这个伤疤,”64岁的席庆生说。他的母亲黄培英就被安葬在这座墓园里。在与席庆生两兄弟一起逃离一场混战时,母亲饮弹身亡。习庆生说,一个红卫兵把他们当作了练习打枪的靶子。
    
    “作为我们,直接受害者的家属,我们经历了残酷的斗争,”他说。“我们会烧香,在坟前叩拜。我每年还会来墓地,和母亲一起吃一顿饭,给她弄一些祭品。”
    
    要抵达这座隐身于树丛和竹林之中的公墓,祭奠者需要穿过一座公园。那里有儿童骑着脚踏车欢叫,有成群的男女聚在一个露天啤酒店里打麻将。还有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女孩在玩自拍,显然对附近的坟墓无所察觉。
    
    “围墙外面的社会男欢女爱,追求物质,”72岁的重庆人、曾经当过红卫兵的周孜仁说。“而围墙内的那个时代,人们可以为了理想去死。”
    
    有大约120块石柱、混凝土柱子和墓碑标识出有坟墓的区域,它们大多由学校和工厂为自己单位的死难者修建。碑上的文字让人想起过去那个时代,那时毛泽东对很多人而言犹如神明,为他而死意味着光荣的殉道。
    
    “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其中一个柱子上刻着这样的碑文。
    
    “历史在这里凝固成了一堆石头,”周孜仁一边说,一边回忆起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写的一首诗。“就像谈二战躲不开奥斯维辛集中营、广岛核弹那样,我们需要记住这段历史,目的是为了让这样的事情不再重演。”
    
    1966年,毛泽东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目的是使中国摆脱“修正主义分子”的妥协倾向。毛泽东认为这种现象会危及他的革命。他授权激进的学生执行他的意愿。但这场运动陷入了混乱,红卫兵的不同派系争相代表毛泽东的意愿,因此展开激烈的斗争。
    
    在重庆,这种冲突于1967年夏天突然演变成一场武装对抗,当时一些激进分子从几座兵工厂拿到了武器。“8·15”派和“反到底”派展开了武斗,而葬在沙坪坝墓园里的大多是支持前一派系的人。
    
    “我们有八座大型兵工厂,造坦克、枪支、其他武装。他们很多工人都当过兵,所以知道怎么打仗,”来自重庆的商人吴琪说道。他当年还是少年,曾亲眼目睹那场武斗。“是跟真正打仗一样的。”
    
    最常被郑志胜忆起的死难者,并没有葬在他参与修建的这座墓园里。
    
    1967年8月,他所在的“8·15”派遭到猛烈袭击之后,被愤怒情绪裹挟的郑志胜将两名俘虏交给了一帮人,任他们踩踏至昏厥。一两天后,他又听任两名红卫兵将二人殴打致死。他们的尸体被扔在了大学校园内的一条沟渠里。
    
    “这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郑志胜说。
    
    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李平正与何明贵。
    
    郑志胜于1970年被捕,后被判定与六个人的死亡——他表示其中有些他并没有参与——有关联,在监狱里服刑至1983年。他说希想自己能找到李平正和何明贵的家人,并在全国性的电视台上乞求他们的原谅。
    
    “没有标志说他们埋哪儿,”他说。“但我想告诉他们的家属哪儿可以找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