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按:当年许多老友,没有听凭命运的摆布,而是以强烈的求知欲望走上自学之路。如今,他们中有几位不幸去世。来年秋天,我来祭奠,烛光中我们再议击秦。
照片摄于张友岚之上半节巷6号故居,从右至左:张友岚、蔡天一、贺樵山、宋孝若。拍摄于七十年代后期,宋孝若赴美前。
老友张友岚(1948—1998),四川著名花鸟画家。生前曾任成都市书法家协会理事,成都少城诗书画院副院长。晚期尤喜作山水画和研习书法,与画家周抡园、书法家陈无垢、禅门大师贾题韬等老先生来往密切。1972年至1979年期间,我在张友岚之上半节巷6号故居,多次见过三位老先生。周抡园前辈在文革中,因“破四旧”,他被迫以画骨灰盒为生。当年他讲起此经历时,还唏嘘不已,感到人格受辱。书法家陈无垢,时在成都量具刃具厂做工。直到他的书法“墙内开花墙外香”引起日本书法界的赞誉,找到成都,这才引起舆论和圈内的注意。贾题韬老师曾在他四道街8号家中,与我对局一盘中国象棋,使我受益匪浅。三位老先生彼时都很凄凉,不仅门前冷落,生活困难,贾题韬老师还被扣上“反革命份子帽子”,出门要给派出所请假。
张友岚,号“岚翁”。微胖,健谈,与人交往时一脸笑容,大方周到。一副眼镜使他显得更加儒雅。来若山岚灵气秀,去若山岚渺无踪。
我与张友岚相识于七十年代初期。之前曾听老友贺孝慈多次谈起他,他俩1965年曾在川南石油泸州矿区共事。后来石油大会战下马,他们一批人转入成都市搬运公司工作。当时,张友岚在修理蹦蹦车(永向前柴油车),之后他调到工会搞美术板报之类。
由于张友岚的父亲张文涛与我的五姨妈邱淑琚,同在成都中医医院药房抓药,共事多年。他们彼此的遭遇相似,都曾受过无端的歧视和打压。因此我与友岚知根知底,见面后就无话不谈,而且很投机。他修习中国画,我修习中国文学,同是中国艺术的门路,可以触类旁通且互补,遂成为好友。
当时我未婚,下班后就先去西门的友岚家、樵山家、谢季筠家、蒋维德家打搅。有时观书画,有时下象棋,有时议论时局。特别在友岚家和樵山家,偶尔还切磋诗词,饮酒唱歌,谱曲作乐。
友岚作画不避喧哗,当时他家人来人往,但他仍能静心运笔,谈笑自若。他家只有三个房间,父母为他腾出一间做画室兼会客。一次,一位朋友带来的小孩哭闹,友岚停下画作,耐心地帮朋友哄小孩,表现出极强的爱心。
记得一次,友岚给我介绍民国歌曲《恨不相逢未嫁時》(姚敏词曲)和《初恋女》(戴望舒词 陈歌辛曲),而我早已熟读戴望舒。我对《恨不相逢未嫁時》印象深刻,尤其喜欢中间一段:“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卻教我年年寂寞度春時/直到我做新娘的日子/才開始不提你的名字。”其痛苦失望尽在不言中。
76年四月,我创作《等待》一诗后,曾出示与友岚、樵山、冯里等友人交流。友岚说,一般的等待都是等待一位姑娘的爱,而这首诗却是大爱无疆的等待,它出奇地表现了对“不死的灵魂”的祭奠和对“光明的世界”的渴望。6月创作《铜像--『蓉美香』前》时【注一】,曾与友岚讨论过,他建议我不必叙述孙中山先生的事迹,可以戛然而止,让读者去想象。我采纳他的意见,完稿如次:
铜像--『蓉美香』前
成年后曾读过你的『富强』,
那正是焚书屠肉的时光。
从此后我便认识了你--
你也曾是民族的希望。
可是每当我来到这里,
来到这奇妙的『蓉美香』,
总看见孩子们问妈妈,
“这是谁的铜像”?
1976、6
1981年,四川《青年作家》创刊前,其编辑刘滨通过野草文学群落的吴鸿君,转达我修改《铜像--『蓉美香』前》中“焚书屠肉”四字,以便在创刊号上发表,被我拒绝。
1975年秋,由于赵紫阳当政,四川的社会管控已趋放松。时贾题韬老师常步行到友岚家喝茶聊天。一天,当他讲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时,我在旁插嘴说是唐刘禹锡回赠白居易诗中的一句。他看我一眼,问,你读得这么偏?我答,喜欢读古诗词,前几天偶然读到的。后来,贾题韬老师听友岚说我喜欢下象棋,曾得过府青路地区的冠军,就约我到他家里喝茶聊天。从此,我多次去贾题韬老师家求教,直到八十年代,贾题韬老师平反后搬家到枣子巷省政协家属院,我再没有见过他。后来,他托友岚赠送我一本签名的再版《象棋指归》,我知道贾题韬老师还关心着我。
1978年张友岚画作
1978年张友岚画作
1978年谢季筠书法
1978年初夏的一天,下班后我去友岚家,见谢季筠与友岚在切磋书画心得。他俩招呼我坐下喝茶,并当场作五幅小橫披送我。友岚作的四幅小橫披我都喜欢,尤喜“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注二】和“为有暗香来” 【注三】两幅,故一直珍藏在家中。此两画,一幅“空”得澄明透彻,不染一丝俗气。另一幅,展示身处墙角但不自卑的梅,远远地散发着暗香。都是友岚在当时的心境。谢季筠书范仲淹《江上渔者》鼓励我,他俩都明白我此生始终会“出没风波里。” 【注四】
81年我结婚时,友岚不仅送我他装裱好的花鸟画,还请周抡园、陈无垢、刘奇晋、谭昌榕、蒋维德等送我书画作品。周抡园前辈还是我的证婚人,蒋维德、叶近康等书画界友人都参加了我的婚礼。记得我婚礼酒筵后,回到院子里闹房,众人要求我走板凳、啃苹果,友岚却要求我唱歌。我乘酒兴,为讽刺当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唱了一首“一天等于二十年”,引来阵阵哄笑和掌声,要求我重唱,可见当时人心的向背。八十年代初期,我曾介绍老友杜九森的母亲(谢素云),去周抡园前辈家拜师学画。
1985年李冀昆老先生(右)与张友岚合影。
八十年代初,我和友岚分别结婚后,两家的来往更频繁。那时,友岚已留职停薪在家创作兼经营书画,妻子小汪也留职停薪在家装裱字画,家庭收入已不菲。一次,我陪岳父李冀昆老先生(1909-2001)步行去拜访友岚。他俩研讨书法两个多小时,我居然在一旁酣然入梦。岳父李冀昆老先生,三十年代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和复旦大学,毕业于复旦大学会计系。抗战时期,曾任职于滇缅公路局,后来又任职于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虽然他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但在大陆易帜后仍颇多坎坷,尤其在文革中被打成“漏网地主”,长期被监督劳动,克扣薪金。我岳父酷爱书法,与友岚结为忘年交。友岚每次来我家,他俩交流的时间居多。
我介入“野草”后,曾把“诗友”手抄本传递给友岚看,他大感兴趣。我又介绍陈墨等诗友与友岚交往,互借藏书。友岚慷慨大方,把他的国画送给很多诗友,并多次参加“野草”的聚会。
九十年代初,友岚罹患肾病,他坚持服中药疗治,但一段时间后没有效用。我建议他去川医找西医确诊,以便对症下药。他托人找到一位名教授,经过检查确诊为早期肾癌,癌肿较小,需要及时切除一个病变的肾。他又花钱设法提前预约了该教授做手术,并成功进行了切除术,发现未扩散转移。在他住院期间,我与樵山、孝慈几次去看他,据他说术后还要坚持服药,没有多大问题。实际上,受当时医疗条件的限制,不能进行肾移植,当肾癌尚局限于肾内,他术后只能生存5年左右。
友岚没有被肾癌压倒,他仍坚持日常的书画创作和社会活动。但他已在术前同意与小汪离婚,安排好给女儿的遗产。不过他没有声张,默默尽力的安排好后事,孤独地爬涉在人生最后一程的路上。
97年初,我移民美国。事前友岚为我准备了二十多幅书画作品,嘱我初到美国时,用来处理好日常的关系。友岚不理解我的移居,他说,到美国后你会孤独得无人说话,直到嘴巴发臭。哪能象现在一样,经常有好友互相走动。友岚要我回国时去看他,没有料到,再见他时已在他的墓地上。
98年秋,老友贺孝慈来电话说,友岚因肾癌住进了成都空军医院。孝慈去探望友岚时安慰他说,生老病死自有天命难以逆料,好在你女儿已快成年没有牵挂,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友岚无言,只有一眶泪水含在眼里。我托孝慈问候友岚,孝慈说友岚唯一不放心还是他女儿,特地委托他和我等老友,今后照顾他的女儿。不久,9月27日友岚就英年早逝,享年五十岁,留下满屋书画珍品供后人去市场拍卖。
1999年蔡楚祭奠老友张友岚
99年我回成都探亲,特地践约去看望友岚和杜老伯母(谢素云),刚好他们的墓地都在龙泉山公墓上,我就分别扫祭了。我在友岚的墓前烧纸点烛,祭奠亡灵。小汪和友岚的女儿张砚雨一路陪同。扫墓回去后,我思考,虽然今天的公墓从外观上见不到荒草、狐狸和野鬼,却一样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陶渊明)虽说人生无论智愚高低,最后都归于篷蒿一丘,但友岚英年早逝,实在不幸,令我惋伤。
第二年我回成都,再联系小汪,电话已无人接听。
2016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