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乡土的情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离开故土之后,也会产生难言的眷恋,而蔡先生已是花甲之年,其朝思暮想,自然可以想象。回头数数,自他离开故土,一晃十一年过去,并且何日可以回归仍不可知。这其中似乎有些悲伤,因为他是因为政治原因被迫离开的,并且一去归期茫茫。自然,蔡先生之所以被迫离开,肯定不是因为他讲政治的缘故,他的所言所行,不过是一个未被异化的人所应有的再正常不过的态度。但是生在这个红色中国,你哪怕千不愿讲政治,万不愿讲政治,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成一种政治立场或政治事件来对待。给你戴上“政治正确”或者“政治错误”的帽子。这是一个无言的,弥漫全社会的悲哀,而很多人却生在悲哀中而不觉。

蔡先生比我父亲还要年长,但年龄从未成为过我们之间交往的障碍。如果你愿意结识他并愿意在交往中免去那些客套话,那你完全可以将他当作一个老小孩来看待。就如同诗集扉页上那张照片,尽管历经沧桑,阳光下笑容却仍旧单纯而真挚,邻家中学生一般。这很容易使人认为他是位从小幸福安康,一生到处受人呵护,数十年不谙世事的象牙塔造物。然而在中国,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存在,尤其对那些生于民国而长于红朝的人们来说,无论他们属于哪个阶层,都要从刚刚懂事之初,便要日复一日在无休止的政治漩涡中苦苦挣扎。蔡先生自然也不能有所免,非但不能免,在受害的芸芸众生中,他是受害者中的受害者。

当然,无论是受害还是颠沛流离,人世间的一切飘零,都不能阻止一个人去写诗。就象蔡先生,写诗对于他而言,是内心最基本的需要,因为他的诗不是自娱自乐,更不是追求功名的捷径,而是内心最真挚的表达。人最基本的自由,就是说出自己心里话的自由,这个国家的当政者们容不下真话,自然也就容不下他的诗,容不下蔡楚。在一个容不下最基本自由的国家,一个渴望说真话的人,其结局身世自然可想而知。正如他自己所言:

 

“像一只深秋的蟋蟀,

哼唱着世纪的没落;

像一条未涸的小溪,

从最后的荒滩上流过。”

 

这个国家有很多人写诗,却很少有人知道诗歌为何物;就象这个国家有很多人在学做人,却很少有人知道人为何物。诗歌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处,或曰灵魂最深处赤裸裸的独白,不带任何掩饰。是以,诗人无论在任何年纪,都会如同孩童一般。但是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所谓的“诗人”,他们都会在自己写下的“诗”里拼命掩盖自己的本来面目,试图通过那些“诗”,来为自己构建另一个形象。也许他们的意象很丰富、色彩很绚丽、节奏很饱满……但是,那都不是诗,因为那些“诗”都不是在追逐真正的自我,而是在追逐一种别的东西。譬如功名、利益、社会认同、甚至是官阶……诸如此类。

只有寥寥几人,是在真正地写诗。(当然,也许并不那么少,但大多为人所不知。)蔡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从早年开始,他的每一首诗里,都可以读到一个人。这个人名叫蔡楚。并且,在这些诗篇里,我们可以读出这个人在数十年里并没有多少变化。就如同他的人生轨迹,在早年,他是一位工人,更准确地说是位小工。到了知天命之年,他仍然是位工人,这身份并未随着年龄和国度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唯一改变的是,当强权在蹂躏他自己的时候,他似乎忘了自己,而在唱着那些被强权蹂躏的其他人。而当他被迫离开故土,强权无法再蹂躏他的时候,他却似乎开始唉叹自己远离了这片被强权蹂躏的土地。

诗的造诣不能靠一行一行进行所谓“艺术分析”,而在于她是否动人。逐行进行扫描,那是电脑杀毒软件干的活。受多年荒谬教育的人们,喜欢用这种杀毒软件式的思维方式去对待诗,这种方式当然制造不出诗篇,而只能制造病毒。蔡诗是动人的:

 

 “隔着栅栏我伸出双手

用心去交换一片土地”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她在哪里动人?如何动人?动了人的哪里?如果一首诗让人说得出的话,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诗本身并不好;一种可能是读诗的人没有在用心去和诗人交流。

不过打动我的,并不仅仅是蔡先生的诗,蔡先生这个人本身,同样深深地打动我。尽管我本人也偶尔写几句蹩脚的排句,但每当议论诗篇的时候,我总是诚惶诚恐。而当我和一个人交往的时候,却可以扔下一切关于艺术、政治、宗教、家国天下等等令人胆战心惊的话题,尽情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乐趣。

蔡先生身为一位诗人,但他并不象很多人想象中的诗人那样,小事要么马虎大意,要么晴雨无定;大事要么鲁莽无度,要么胆小懦弱。他不仅仅是一位诗人;同时坚忍不拔、勇于担当;并且,还是一位尽职尽责的编辑。我想,他之所以和我们惯常印象中的所谓“诗人”表现得截然不同,大概是缘于心中天生的悲悯情怀。譬如我们已经习惯于他在编辑的职位上所表现出的恪尽职守。但我猜想,当他处理自己私人事务时,也许和我们惯常印象中的诗人类似,是马虎大意的;可一旦事务涉及到他人时,他便变得认真负责起来。

就如同他的一篇篇诗篇,当这些诗篇涉及他自己时,看起来诗句是平静的,并不用力。但当诗句涉及他人时,却立刻变得聚精会神起来,或悲恸、或愉悦,都远远超过对待自己时的态度。

是以蔡先生是一位真正地诗人,因为只有一生执着地去生活的人,才能一生执着地去写诗。对真正的诗人而言,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他们所能写出的最美最瑰丽的诗篇。我敢断言,这首诗写得越长,就会越美。

 

岁月已凝成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