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懋智 著
陈琳、陈仁德 整理
陈仁德、何蜀 注释
8.21
今晨杨家坪附近又失火,火势大火花冒出屋面很高,估计是建设厂。
大好的消息又来了:中央组成专门调查重庆问题的调查团,昨天晚上到了重庆(注:此说有误。中央调查组于1967年8月21日18时才飞抵重庆。20日只是重庆市革筹组副组长白斌召集两派制止武斗小组代表开会,就中央调查组来渝安全问题作了四条规定)。今天早上6点召集双方开会并同时停火。这是真的可靠的消息。想来中央直接出面解决当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我又想着陈琳仍能按原来计划去乐至等处,预计返家在9月初或者更迟一点。如邮件很快能通,得镡八哥处定会给我汇点钱、票(注:指粮票,当时外出若只有钱而无粮票就无法买到米饭、面食等主食)来。我不能在大渡口再住下去(十弟如返来在例外)可能在李家住几天。但看中央调查团进行工作情况怎样。
炮仍断续在打,我看到(机制校)附近落弹三枚,当时尘土飞扬硝烟缭绕。晚上在两路口下面又起火烧屋。
8.22
大家以为昨天公布了中央调查团来渝后就可以解决问题,殊(不)知昨晚12点不到附近枪声大作,且较历次距离都近,音响极明,可能不出百步以外。这一来越打越近了。居民们的灯全部熄灭。不少人还在露天乘凉。早上仍有枪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停火?
给鹿角场蒋幺姨写信一封,已成一半,去邮局问这几天的信仍未送走。
5点过几分正在煮夜饭,忽然对面朝着我们的房屋连发子弹10余发,炮弹就爆发在附近,我的脚都站不稳,骇得抖起来。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明天再这样下去我将考虑安全问题。
又在发枪了,心子都要落,一身都发抖,我的处境真够扎实,身边又无钱无票,欲走不能。火车已停驶三四天。听说城里还松活点,但怎么去呢?原可唯一通行的火车路,前两天有两个车头被打翻倒在九龙坡附近隧道里无法通行了(注:8月19日,反到底派武斗队强行从九龙坡火车站往重庆方向发车,造成严重撞车事故,毁坏机车三台、货车四辆,铁路中断行车十天)。大渡口车站以往候车人挤成一团,而今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了。我只有独路一条——讨乞,除此以外是无办法的。我这一生就差没有讨过饭了。事到头不自由,不走这条路又怎么办呢?
近晚渝钢村空气异常紧张,四面八方的枪炮声呼呼吱吱不断飞过,有时房屋都像要坍塌。三部坦克和几部装甲车已开赴杨家坪公路上,增援卡车载着战士飞速驰往杨家坪。炮弹着地之处不是一片浓烟就是火光一闪。杨家坪已为股股黑烟所遮住,明显起火处有4起,越燃越旺,直到深夜未熄。天刚黑枪声越密、越响、越近,“呵呵呵”就像在身边掠过。大炮的射击简直像鞭炮一样厉害。一颗炮弹落在渝钢村坡下,居民们开始慌了,拖儿带女背挑行李从远处逃难者络绎不绝。约半小时炮声简直连次数都不能辨别了。许多住户的电灯仍然大开着,有武装巡逻队来强制关灯,很快全村灯火尽灭。楼上住户都把东西往楼下搬,大人娃儿都在楼下过道处打地铺。无知的孩子们一听连串炮声、照明弹、坦克等却连声叫好,拍手高歌,一点不知厉害。其实这两天为流弹所伤的人是人所共睹的,为什么还不害怕呢?
我端着一个小凳独自坐在巷子里听炮弹飞驰,不敢外望,只是慢慢地(一次)走到山口,看了杨家坪的火势。
不知谁传来消息,两派将于11点决战。决战当然更要凶些。大家都注视时间看距11点还有多远。可是到了11点还没有什么。反正渝钢村早迟看来是有问题的,不走也是有问题的。但走向何方呢?又无钱又无票怎么办呢?还不是只有听之任之。
我把重要东西捆好,必要时逃。
8.23
给细幺姨的信今日已写成。
黎明前偶闻炮声数响,看来战斗已有所缓和。据知情人讲:昨夜一方紧围空压厂,另一方开去坦克等武器及战士多人已经解围,并将一方击退,至洞内。但另一方已伤人数不少。
昨夜军管会门口数以千计的“难民”守住不走,要求保护生命安全。绝大部分是由杨家坪迁出的。即使炮火最激烈仍有难民往外逃命,其状十分凄惨。渝钢村居民今天搬走的也多,同我们一栋的人几乎都十家九空。楼下6户全走者2户,老弱者走4户。有的把娃儿放在箩筐里,有的扶着行动困难的老人。有的甚至还带着炊事用具。我想万分无法坛子还有10来斤米,我带走就可以维持10天左右,可能就能解决问题。
由于搬走的人多,思想更加惶惶不安,岂不是非要我过几天乞讨生活不行。
下午一点半突然传来广播消息:中央文革本日电重庆警司和中央文革驻渝办事处。内容三条,根据重庆警司和中央文革驻渝办事处调查反映,目前重庆武斗情况比较严重,特提出
1、双方不准对工厂、学校、机关、商店、街道、居民点进行射击和进攻。
2、请反到底派立即停止对空压的进攻。
3、双方立即达成协议全面停火。
居民们听见广播一响,立即围拢来鸦雀无声的洗耳静听。当听完这一消息后无不眉飞色舞,庆幸从此太平无事。原来之所以屡次签定协议而又未执行的原因是因为中央无指示,这次中央来文了,当然谁也要遵守。有的准备搬家的又在观望了。
本来今天情况有些失常,一是广播早、午都未播送,再则医院今日关门不看病,住院的病人上午都一一送回家去自行治疗。商店这些更不用说没开门了。情况的确有些恐怖惊慌,不管什么人(除小孩)总是满脸愁容。
大家十分庆幸武斗解决了,渝钢村街上又开始活跃。下午又曾一度大雨,气候分外凉爽。一堆一堆的人又在围着谈论,思想上认为这一下可无危险了。
殊(不知)4点多钟,杨家坪又传来炮声,同昨天差不多厉害。8辆坦克10辆装甲车和多辆卡车都从公路上开过。有一汽车开在前面约300公尺处就未继续行驶,大家料定为枪伤。杨家坪又中弹几处起火,浓烟如柱升达太空。入夜火势更明,起火有三处。今天风特别大,故火势较熊。
我今天亦冒险去凸处观看。只见机枪穿来穿去如星星过渡一般,密如春节放烟花,只不过颜色是绿色。
好像炮弹都看厌了。
中央通知都不执行就成问题了。
8.24
今晨2—4点杨家坪一带仍在发炮且有枪声,似来自渝钢村那面路口的。
早饭后去邮局交信,只见大门上贴了四个大字“停止营业”。李子林(注:重庆钢铁公司办公大楼所在地)公路上仍有端枪巡逻的卡车和小队,令人有些害怕。从杨家坪一带逃来的男女老少,背、挑着行李的依然络绎不绝。据说昨晚火势太猛不走不行,今天走的已是走得较晚的了。有的走在中途丢失了小孩哭哭啼啼,要想回头去找又怕流弹伤人。(据说昨天有一对逃出者为回头去再抢点东西出来,结果两人被乱枪击中横卧西区公园门口无人收尸。)每过一堆人,不少关心的去问长问短,有的还帮助端茶送水。年老的拄着拐杖一步一歇一说一哭。我看到这些情景不禁含泪欲滴。
为什么中央指示还是不听,老百姓吃亏确实太大了。我在街上走总是害怕在路上碰见打起来,随时是提心吊胆又抖又颤的。唉!何日才能平息。
这两天炮火凶了,泸县的陈琳也无法再探问消息,更没有心思想到她,反正听其自然,旧话说听天由命罢了。重庆这些消息可能忠县只能从大字报上看到点点,当然家里也是十分担心的。
中午12点半我正在撕藤藤菜煮饭,突然四面八方枪炮声大作,并齐向渝钢村方向射击。“呼呼、咔咔、吱吱”各种声音急促而清晰,简直是擦到耳边飞过去。我一下吓得如瘫如□脚都软了,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为好。反正是在这栋房屋里。
当枪弹声音触地最密时,上面一栋房屋有一妇女连声大喊“儿哪!儿哪!”是不是中弹了呢?!三楼二楼的人都拥下底楼(我们住的底楼),彼此如痴如呆不发一语。天井坝外未有一人敢伸首瞻望,窗户门口亦没有人敢靠近。
我无法形容这个场面的紧张。
三楼一个小孩大声叫喊“炮弹打破了瓦,子弹落在木板上”,说着还捡起子弹壳飞也似的跑下楼来。他的妈妈接连责备他不早下楼。
另一妇女看见弹头穿过窗户,砖墙打成一个大洞,她连说带比好不骇人。
在上一栋房子里烟囱被打坏,墙上有土钵大一个洞。
我们躲在巷道里屏息无声,思想上怕得不得了。要是大炮打来怎么得了?自己默默祝福该不会吧。藤藤菜也不撕了。
像发了疯似的炮弹接二连三的继续乱飞,大家都吓得脸青面黑。我想如果停火了定要离开渝钢村。
大约有半个钟头枪炮声停止了。大家像做了一场噩梦。听说第二栋一颗炮弹就打穿七层砖房伤了4人。今天渝钢村房屋中弹的不少,据说是对面山上攻七校和马王中学。渝钢村正在二者之间成了“弹凹”。
停火后谁都慌慌忙忙的去收拾行李,看来渝钢村安全很成问题。平素胆大的人今天也胆小了。怎么办呢?考虑再三决定把两床棉絮和一些东西(如钟)捆好一挑,决定挑到军管会附近,心想能搬多少就是救多少。
我一担出门,对面挑行李的人却挑着行李回来了。说“过不倒了,到处都架起了机关枪”。这下我更急了,回路都堵塞了只有住在渝钢村了。高就走出去了,要是她同意搬早就走了。
一会马王中学附近一农民来担潲水。他说:马中已开始挖战壕筑工事。这一来更成问题了。马中和我们住房不过50公尺远,要是架了炮对方必然要攻,这一来渝钢村威胁更大。又有人说广播上午就讲:渝钢村跃进村家属可以搬动一下以防万一。这一来我思想更紧了,高又坚决不走。
最后我决定还是走。我打算借件烂棉衣一床烂独席(注:独席,指单人床用的席子),走到哪里宿在哪里。晚饭后走的人相当多。我们这栋房子又走了些。渝钢村已变得冷冷清清的了。
8.25
昨夜虽未大打,但思想总是不安。对面楼上的电灯通宵不熄。黎明,又有一批胆大的人背着行李走了。
我有些动摇,总想走。
早起慌忙吃两碗饭后将剩下的饭装在盅盅里,同我的衣服一件提起从“安全”地方走。但哪里才安全呢,并没有目标。
正把包包提起准备走,突然又响了几枪。待一会平静了,我买好一把藤藤菜后毅然的走了。在军管会附近为难了,怎么走法呢?远走无钱无票,近走还是一般房屋。万一打起来谁还让你进家去呢?
抬头一看只有跃进村大石岩下有人来来往往,岩上有一排洞门想来是防空洞。再一看还有人搬运东西,何妨去看看。经丛林小路往上爬,及近,果是几个防空洞,洞口有铁门。
我怕洞内是有的单位在放东西或住人不能随便进去,只好坐在门口,头上凉风吹来侵入脊髓。探首内视洞中仅有十数人,并坝(注:此处“坝”系方言词,作动词用,即铺、摆之意)有床铺。有从洞内外出者,我问:这洞一般人能去吗?答:能。果然进去并无人问。洞内约有近两丈宽,约进50步即无光线。
不久有几位类似工人模样来至洞内宣传:洞今天打开了,请示了军管会同意全部开放,电灯亦同时开。希洞内群众自行组织起来互相管理互相监督保证安全。说了很大一套,然后把门整好加了锁。
不久往洞内搬行李的人越来越多,简直是络绎不绝。有的不但把东西搬来还把床铺也搬来了。移时,电灯燃了洞内又放光明。一看这洞不小有好几处出路,全长不知有多长。我看起码比我们县里城内的一条街还长,并从洞内可以通至跃进村(共有石梯坎152级)。洞内比较干燥。
到中午已经铺满了床位,直到深夜还有来的。我和几位不相识的人闲谈。有的说昨天12点半打枪是由于不慎被人发现目标。也有讲昨夜二点左右来了一架飞机。今天钢花又在广播热烈欢迎中央首长来渝。有的说听说是江青同志。这当然都是传说,但也是内心迫切的希望。如果真中央首长来了问题是容易解决的。有的又说调查团来的负责人是肖 (注:原文此处有空格。中央调查组组长为陈彬,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军务部副部长)。有的又说两派目前正在建设厂谈判。从这一些传说都是好消息。
凑巧还碰见一位40多岁的女同乡李万朴,同德乡人住跃进村11栋23号。她问了不少忠县人的情况,我都一一告诉了她。她还问了罗见琉等人。知我目前在渝缺粮票情形后主动给我2斤粮票。我承认作借今后定归还。也好,可以暂时解决我的问题。说得不好听一点也等于向人乞讨。秩序不很好乱哄哄的。因听到说中央首长来了,可能是会停火的。
我听到以上的好消息心想不会打了,同时想回去弄夜饭,于是毅然走出防空洞。回来高把门另加一锁进不了屋。找人借米来煮,谁知又听得同院居民说“828”一战士刚才说今天晚上又要大战。这一来又不保险。想到防空洞那样安全,于是决心再去防空洞。我向高提出给我一床毯子去洞里过夜她不肯。高说你那个小棉絮拿去嘛。这个小棉絮是小孩用的薄坝絮不过半斤左右重。为了逃命当然顾不了这些,只好带着小棉絮,另外把旧大衣一件带走。
回到防空洞正好有个姓元的娃儿铺,只有一人。和他商量同他共铺。入睡后派出所同志忽来清查,我将证件出示后才算了。因洞内的人都是左邻右舍的都认识,惟独我都不认识引起别人怀疑,这样查一下是对的。到10点洞内电灯齐灭。从早到晚确无大接触,看来的确很好。
8.26
昨夜只听到响了2炮。洞内一处塌方幸未伤人。我只搭一件棉衣仍勉强支持过了夜。上午有人来摆,说中央首长和张国华司令正在召集双方和谈,希望很大,基本上已经停火。并有人今天亲去杨家坪走了一趟,粮店已开门营业,双方均未开枪,但仍端枪放哨,一旦谈判不好随时可以攻守。听起来问题不大了。早饭午饭都在馆子里,共吃粮5两花钱二角三分。
下午四点带着小包包回来。返寓忽发现钢笔一枝遗失洞内,决定转去寻找,在防空洞失落处原放有木板一块已搬走,很可能即为搬木板者捡去。久寻不获怅然返寓。切盼明日能通车。
8.27
通车仍无消息。早饭后去李子林看大字报,结果一张新的都没有。又顺道爬至防空洞找钢笔,洞内的人依然未减,笔也未问到。稍住遂返渝钢村煮午饭。
今日仍一阵一阵传来机枪声,距离较远。人们都切盼能通车停火。这几天谈判又未公布大家传说纷纭。有的说杨家坪商店已开了门,并在开展览会——另一派用米、粮、糖等筑工事。又说杨家坪已可进城。有的又说一路检查骇人,喊一声“站住”脚都骇得发抖。有时走在路上又看见被打死的死尸横卧街心令人害怕。
有一老妇仓忙从马中走来一身大汗。料她是从杨家坪来的,便顺口探问情况。据答是从城内来的,两路口到大坪有公共汽车,大坪到杨家坪无车,沿途武装检查仍多。杨家坪来渝钢村是绕小路,城内已安静。我再追问,她却忙赶路边说边走了。另一姓侯的又说明天杨家坪将通车进城。听了这些消息使我万分高兴,如真的杨家坪都通了车,我决定设法冒险去杨家坪。
整天无聊就和邻居云阳人帅爷爷摆龙门阵,晚上仍去山头小站,偶有枪声。
8.28
昨夜太热长久不能入睡。
对门一栋房里有六、七人进城,他们胆大十分令人羡慕。希一二日内能正式通车。
今天胆大者去西区公园的不少。据说距此不远的公路上有一男一女被枪打死横卧路心,由于连日暴晒面部已炕糊。善心人今天用绳将死者双脚捆着拉往路边用泥土堆上。此人究竟张王李姓无人得知。有的猜想似为夫妇。
同栋杨某经常回家和我们吹谈。大前天晚上回来出去乘凉,一会就爬上了战车出征杨家坪,不幸被对方手榴弹击伤手足,现住高滩岩医院。爱人秦某今日才得信,上午即设法前去探视。
看来近几天可以走了。
傍晚渝钢村有4人分别被武装三次抓走,还有一个妇女。听说中央调查团还来到重钢,4部卡车停在军管会门口,群众纷纷拍手欢迎,并要求立即制止武斗。
近黑又闻枪声数响。有人从杨家坪返来说的说好走,说的说不好走。我很想走但独自一人怎么也没有这个勇气。
8.29
今晨三时起身弄水一挑。早饭前又听几响枪声。饭后去理发并去防空洞,理发时对镜自看太瘦了。又去跃进村会那位姓贾的,问他是否有人还钢笔在他手。答无。这一来钢笔丢定了,但思想并不着急。而今只有生命安全,什么都没有关系。这支笔已快坏了。
今日开始吃两顿。
去看伤员的秦某今日返来。据说(其夫)手被打断脚受伤。另有两个同车人被击毙,死后枪仍紧握手中。
我很想去杨家坪看看。据去的人讲其说不一。我在这里日子不好过。心想走,当然走是有危险的。不过我想我什么派都不在,又是外地人,有什么关系?不走这个日子确不好过。
晚上又有枪声,有的说上午9点前下午6点后不保险。
8.30
昨夜又打得凶,不知是何道理。楼上住户又在往楼下搬。是不是谈判未成。早起又在打,比起这几天来又有点反常。
我极想进城,渝钢村这个日子不好过。想找人商量一下又去找谁呢。隔壁帅新敏老爷爷劝我今天不要走,劝我再住一天看看。但我仍想走。
出去山坡上看碰不碰得到去杨家坪的人。在厕所附近等一会,胖妇人清洁员来了。我问了她的小路。她说去杨家坪西区公园走仍有危险,听说还是走石坪桥好些。
于是下了决心,不顾生死,以身一试。收拾好东西,又给邻居帅爷爷谈走后有信烦代转嘉陵路39号。帅苦口劝我,我还是要走。
锁好门离开渝钢村——这个受苦受难的地方。经马王小学过马王场,只见田中农民正忙于收割。适有两小孩带着油饼从后面走来,一见知是去杨家坪的,他们熟悉小路,遂和他们同行。谁知他们竟从马中走去,我急止步。农民亦说马中不能走,“828”在,通不过。折返走另一小路边走边问。
在石坪桥方向枪声时发时止,心想既已上道就不顾一切。不久又走上公路。
此时往来行人较多,但莫不胆战心惊三步一停两步一问。
距石坪桥不远的荒沟被放弹击中的痕迹比比皆是,同时一阵“咯咯咯”的机枪声忽从前面传来。人们不免又停住脚步注视发展,随着枪声的停止而又继续前行。表面上我还是鼓起勇气大步疾走,实际上非常害怕。正是所谓阳呈强而阴示弱。
一路走一路就想到家中的老母,妻室儿女,弟兄姊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去给家人报信,联想到西区公园门口被冷枪打倒的过路人岂止一个两个。想到这些万念俱灰。
熟路的人为了避开石坪桥,便绕道重钢二中、冶金宿舍、□□小溪。
前面又是一阵枪声,我急忙回头在一小屋边躲藏。一会,两个天真的孩子还在前面等我。穿出马路正是长江剧场门口,抬头一看杨家坪街心花园已在眼前。路上各种电线、电杆打断,电车线、电灯线、电话线、广播线遍地都是。有的在电架上乱七八糟的吊起,就像被风吹坏的蜘蛛网。各种汽车有的朝天仰卧,有的身首不齐,有的烧成废铁,有的满身鳞伤。房屋更是问题,从长江剧场对门起被烧毁的很多,据说是被坦克击中的。杨家坪百货商店、邮局、新华书店等大型建筑都已夷为平地。举目四顾昔日面貌已完全改观。电汽车站候车棚只剩下一个糊壳壳。在电影院周围行人稀疏,过往者莫不惊惊慌慌若有所惧。荷枪男女往来不绝。幸存的房屋几乎每个窗户都塞有棉絮架有机枪。总之一片战地景象触目伤心。
过了杨家坪人就多了,主要是来看杨家坪大毁于战祸的现场。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此去一路平安无人过问。看来是很放心的。因带枪的人都是背在背上而且和颜悦色,不像渝钢村只要有人带枪来就骇得东避西躲惶惶不安。一路到了大坪,路人争说“反到底”派好。到大坪果有汽车,进城直到李二哥家才10点半钟。
李家老幼见我来,都来问长问短关心备至。我说:我要向你们大哭一场。我说渝钢村太危险,兼以高无粮无钱,不能不冒死来城。
李二哥等极力安慰并叫我安心住下。
十弟有一信是8月6日从成都来的。信投三处,一陈忠县,一陈大渡口,一交嘉陵路。信上说极盼我去成都。
中午吃面块,饭后在防空洞乘凉。
来到李家,二哥二嫂、惠荪、其洵、其涵、其渊(注:惠荪等均系作者外甥,李得钊的儿女)都来问我在大渡口怎样?受惊骇了吗?十分关心。他们都叫我在城里多住一段时间,直到平静以后才走。
下午带着凉椅在防空洞乘凉。夜饭后在上清寺听“反到底”派广播,很满意。
8.31
早起去上清寺漫步一周,并看贴满街头的大字报。上清寺到解放碑的公共汽车已正常行驶,邮局也开了门,行人拥挤一如往昔,一点不感到危险。上午同其渊一道走新建由牛角沱交通巷直通菜园坝火车站的隧道,真不简单。由牛角沱上清寺去两路口还要坐缆车才能下去,很高一座山,但从这个隧道走竟一步梯坎都不上,平平顺顺的就到了。我走过去共有860步约500公尺,洞口约有三四丈高,路宽约有30公尺,外有人行道。里面全是钢架水泥嵌成。洞一直是笔直的,从进口望去出口处,只是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阳光。走至中途伸手不见五指全过摸。不少儿童在洞里乱跑乱叫,听说扒二不少。里面本装有电灯,未通车还没开。一出洞口正是火车站门口太好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设计。中午和下午赶将日记抄录。拟分寄忠县、阿坝、成都。
今天有一件使我最高兴的事,就是7804部队在上清寺宣传。我原在大字报上见到这部队原在泸县制止武斗。我大胆去问其中一名战士。据答:在7月20几日在泸县大桥靠城一边发生武斗,死十余人是用刀杀的,后来有枪就来打过。轮船是在蓝田坝沉的,市内交通未阻,但通往外地的客车没有通行,因两派各守一段,车辆过不去,因此邮件也不通。这位战士一再叫我不要担心,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他还说我们离开还没有多久嘛。这一来我就像一块压在胸前的石头搬开了。不管怎样这位战士讲的总有几分可靠。
下午惠荪一位同学来玩,无意中谈到他有个亲戚昨天买了一张东方红31号的忠县客票,于今天早上走了。忠县的轮船都通了吗,这太好。但这个同学又说朝天门一带仍有危险。想这轮船回去定有不少忠县人,家里的人们是会收到一些重庆消息的。但没见到我的信仍会担心。下午在洞里乘凉约半小时。晚上又去上清寺听广播。
9.1
昨夜在大街上睡觉直到今晨4时才回屋上床睡。晨起头有点闷,是贪了凉。去上清寺见有大渡口消息大字报,与实际情况完全相符。又问到一位由城乘车来的老人。他说市内仍不安全,朝天门不能去。再一问他是一月前由泸县来的。他说泸县早没打了,市内交通已恢复。开往合江、宜宾的船早已行驶。只是汽车不通。他说没死那么多人。轮船是在蓝田坝互相撞沉的。这个老头是船工。他说近一月来船来不了重庆,就不知近来情形。听他所讲,说明泸县问题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厉害。
有人说昨夜2点到今晨8点杨家坪一带打得凶。大坪附近石桥铺最激烈,还烧了房子。惠荪的同学来耍,他说有人去武汉买到一张忠县船票是东方红31号,今晨开船。朝天门已有人来往。这么说来客船通了。我准备进城看看能不能碰到忠县熟人。
下午在防空洞乘凉,抽空抄日记。晚上听广播,又有人说有停火消息。果然街上贴了大字报,也有传单。内容三条:1、9月2日18时双方停火。2、武器分别封存11处。3、停火后被抓人员一律释放(注:两派代表各10人于9月1日12时达成《关于立即停止武斗的第一号协议》)。群众又大大欢喜。
9.2
早起去上清寺走一趟,看大字报和展览。六中32111的武斗、武器。停火协议街上贴得较多。整天在家写信,此信长达万余言。上午嘉陵江大桥有枪声数响。惠荪适在桥上,有点骇人。且看今晚6点停火时到后如何。桥上有农民在卖猪肉每斤一元七,羊肉每斤9角,鸭9角一斤,买者不少。
9.3
早起去端豆浆,顺去看李光兰(注:作者老乡,远亲)。她住下曾家岩114号,还好,一家都平安。她也很久未得忠县来信。在豆浆店巧遇忠县人桂华,他前天才从成都回来。说泸县打得很凶,是用毒气放火死伤很多。我写给家里一信托他带回。
写信三封,一交十弟,一交储德,一给家中。邮局仍不收泸县电报。
天气太热,一天都在防空洞过日子。
9.4
早起去上清寺看大字报,又顺至李光兰家。气候太热,整天在防空洞过日子。
早上吃汤元,晚上又吃白糕,夜去上清寺听广播。
9.5
早上在曾家岩碰到桂华。他说明天乘东方红36号回忠。我又写一短信托他带回,信内附反到底派战报,并绘图一份。这张战报主要是谈杨家坪一带战争经过,很有价值。
给两儿信内容(分给储、仁两儿):1、泸县电报电话仍不通。2、在街上看见泸州大字报,保派红旗站用现代化武器进攻,红联派(注:泸州两派为红旗派与红联站,当时称红联站一派为保守派)牺牲惨重。又张国华在成都谈万县、泸县、涪陵已武装左派。看来问题接近解决。拟明后日去黄沙溪问泸州木船。3、重庆问题已基本解决。4、在李二舅家很受尊敬。5、仁德在家要好好照顾妈妈的病,伙食要弄好。6、储德近来好吗。
信写好去市革联托桂华带回忠县。但他已进城,只好托另一同学转交。交阿坝的传单附近邮局不收。邮局挂牌:电汇、包裹、印刷不收。
据说昨夜10时许,解放碑发生无声手枪打死两个贴大字报的人。深夜一时许又一人被持匕首的凶手一刀戳伤颈项,同时甩手榴弹2枚,地点在较场口。被杀者今天才死于医院。暗杀之风又起,晚上市内行人不多。
下午在防空洞避热,摆龙门阵者不少。天黑乌云蔽空,看来似有下雨可能,但始终不下。我们在街边露天睡觉乘凉,直到深夜一二时才进屋,时两派广播仍在争论。
9.6
早上去给李二哥买豆浆油条。李二嫂病了去医院诊病,她这一病就很麻烦。
早饭后天阴,带其渊去黄沙溪问泸州船,不巧两只泸州船刚开出。据乐山船工说泸州完全在城内打,又说曾看见茜草坝有百余人乘船逃合江。
9.7
据说九龙坡铁路上谁去埋上地雷,弄得上下火车不通。下午大字报也贴出。晚上有成都集体回渝的反到底派战士路过,为数近千人。今日电车已通市中区,交通渐复常态。
9.8
早上上清寺车辆频繁行人拥挤,但中午曾打了几枪,弄得大家惊恐不安。据说昨夜李家沱一带还打得凶。
下午李二哥收到惠兰8月5日来信,其中提到接7月22日其汾自泸县来信,谓武斗比较严重,素珍已暂回家。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1、7月22日以前邮件还是通的。2、茜草坝过河的船还是有的。这一来我思想更不安。1、既然7月22日以前邮件都还通那为什么陈琳不来信。2、茜草坝还能过河为什么陈琳不走。心里越想越想不通。但可以肯定通用厂问题定不很大。信上也许要提几句。总之这个事使我思想沉重丢不开。
一天几乎就在洞里,只是吃饭时才出来,饭后又进洞。不过洞里人多颇不寂寞。今天立秋了仍热。
9.9
凌晨三点半,忽传来密集枪声,我正好从街上乘凉进屋不久,还有不少在露天宿夜的骇得抱起铺板就乱跑。
上午又连续有枪声,而且就在街上,不少行人挤入房内暂避。事后听说是打着玩的,因所有枪支已决定上缴。虽然如此可把人吓坏了。
今天曾有近千人持着各种武器整队去警司上缴。看来武斗已近尾声。
给其汾一信托代问陈琳情况。又给大渡口帅新敏一信问有无我的来信。
下午乌天黑地像要下雨,气候也随之转凉。天凉了我又担心起衣服来。
有中央首长讲话文件一束。周总理讲话中谈到重庆在武斗中发炮一万多发,如以此助越南打美帝不知要打多少飞机,并称这些为败家子。文件中坚决制止武斗,谁武斗按反革命办理。看来武斗完全可以停下来了。
在一张地图上看到成都去壤塘的里程:成都——郫县22公里——灌县33公里——汶川91公里——理县54公里——鹧鸪山132公里——马尔康57公里——白湾32公里——壤塘163公里,共584公里。里程比重庆到成都还远,相当两个忠县到重庆。
(下期连载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