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狂热沉寂之后,大约在67年底,中国大陆上悄悄开始了一场读书运动。它遍布全国,参加者有66年狂热的红卫兵,有运动中的逍遥派,有被批被整的高干子女。读书的人有不少成为卓越的思想家,最早的反对派。可以说在中国黑暗到极点时,仍有一丝光亮,这证明人追求思想自由的愿望是不可战胜的。
问:文革是毛体制控制社会最严酷的时代。旧有党政机关被砸烂之后,对社会的控制通过工宣队和军事管制。但在社会的地下,却又极有活力,尤其在思想领域,仿佛有一个和官方舆论宣传完全无关的思想世界。请你给听友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好吗?
答:历史事实确如你所说的,这反映出人性中有追求思想自由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先介绍背景情况:自66年底,文革运动的一些狂热分子,特别是青年学生,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毛本来在66年上半年拼命鼓动红卫兵造反,半年之后,他感觉红卫兵的“冲锋队”作用已经结束,特别是66年底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开始与中央文革对抗。毛发现这些孩子已经不听使唤,就开始谈“小将犯错误”的问题。江青在12月23日接见红卫兵代表时,公开指责“西纠”,说他们凌驾于毛之上。她特别指出“要对这些小家伙专政”,说“这些人中有可能有将军之子,元帅之子,国家主席副主席之子,部长副部长之子,谁要那样干,就得去坐社会主义国家的牢”。这种用时捧上天,不用时打入狱的做法,让一些冷静下来的红卫兵开始产生怀疑,对自己听了毛的话,大肆造反的那些理想目标,究竟对不对。特别是对中央文革的做法产生怀疑和批判。67年1月8日,红卫兵的发源地清华附中有人以“延征”的笔名,贴大字报,质问中央文革,指责中央文革对青年学生的镇压,是“左倾机会主义”。
问:看来对文革中许多做法的怀疑出现得很早。
答:是的。正是这种怀疑和不满,使一些好学的青年人回头读书,而且全国各地几乎同时出现了许多读书会性质的小组织,比如北京的“共产主义青年学社”,武汉的“北斗星学会”,湖南的“毛泽东主义小组”,上海的“东方学会”。这些喜欢思考的青年人读书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其一,首先读的是马克思列宁,他们想从革命理论的来源处搞清楚自己面临的现实问题。通过阅读和思考,有些人提出了自己对中国前途的看法,比如杨小凯撰写的《中国向何处去》,系统阐发他对中国前途的看法,其中有不少真知灼见。其二,通过各种途径寻找外国的著作,有政治理论也有文学名著。当时大部分在地下读书的人是西化派,从外国文学作品中汲取营养,来确立自己的价值观,比如徐晓,就记载下她读《怎么办》的感想。她说:“罗朴霍夫假装自杀,成全其朋友与妻子的恋情,这故事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它诠释的不止是浪漫,不止是高尚,而是‘合理的利己主义理论’,使别人快乐和幸福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这种思想不仅中共的教育中不存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也不存在。其三,文革中除了毛和马恩列斯的著作,几乎所有的图书都成了封资修黑货,所以要读书就要读禁书。那些灰皮书、黄皮书成了抢手货。当时地下读书中最重要的几部著作,如吉拉斯的《新阶级》,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托洛斯基的《斯大林评传》都是六十年代为了所谓反修防修,翻译出来供高干阅读的。读这些书是有级别限制的,像《新阶级》就是副部长以上级别的人才能看。读书按级别,这是人类阅读史上的奇闻,只有共产党能造出这种制度。所以最早的地下读书人有许多高干子弟。虽然老子在文革中被打倒了,但家中还留下了一些书,于是读了,而且流传起来。更有许多家里没书的平民子弟,就去偷书,像我的朋友朱正琳在贵阳被捕入狱,公安人员就从他家中搜出了3000多册书,都是贵阳那些爱书的人从图书馆撬门进去偷出来的。其四,就是读书交流。互不相识的小圈子会因一本书的借阅而沟通起来,甚至会有远距离的交流,通过书信交流读书心得。比如我所熟悉的一些101中的老高中生,他们曾有一年左右的时间讨论《新阶级》,那时我年纪还小,没有参加讨论,但我的一位大朋友,把他们之间的通信给我看过,当时真在心里引起了震动。比如有一句话,“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必然要在实际上引起在一切知识活动领域里专制”。
问: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是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的教条啊!
答:没错,正因为如此,当你看到有人你说,这个说法是一切思想专制的来源,你不能不吃一惊。再仔细想想,发现事实果然如此,从此迷信就打破了。从我个人的精神发展史来看,文革的地下读书运动,有关键性的启蒙作用。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讲到,我当年在工厂当工人时,结识了一位朋友,他向我介绍了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我读这部书就是从马海德的儿子幼马处借到的。
问:你说的这位马海德,是不是那位被称为“活着的白求恩”的外国专家?
答:对,他早年在延安帮共产党。中共夺权后,是他帮助建立了中国的医疗保健系统。我借到这部书就通宵夜读,有关西方现代艺术的知识,当时全来自这部书。那时因为书少,借书都有时间限制,所以常常要抓紧读,还要抄。说来有趣儿,那会儿有些书的政治观点是完全相反的。可读书的人并不分辨,是书就拿来读。像哈耶克和科切托夫,在意识形态上是完全敌对的,可我们一样读,一样吸收,所以那时在思想中是一团混乱,像胡平那样在七十年代就能写出逻辑一贯、说理充分的《论言论自由》实在是罕见的。他是地下读书运动中成就最大的人之一。
问:听你这样介绍,地下读书运动为思想解放运动做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