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宪章》激起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声援,自由派的牛博网没有被屏蔽,网友纷纷支持,但也遭到左派网站「乌有之乡」的连篇累牍批判,把它视为中国「颜色革命」的宣言。《零八宪章》成为国际瞩目的政治事件和中国人争取宪政的标志性事件。

二零零八年末的北京,寒流次第来袭,气温忽升忽降让许多人患上感冒。比天气更难以捉摸的,是京城瞬息万变的政治气候。这不平静的一年,似乎注定要有一个不平静的收尾。对执政党而言,零八年十二月原本该是庆功的季节。中国的改革开放从三十年前此刻起步,到今天,成绩斐然。各种纪念、总结、反思从年头到年尾,如火如荼地进行;谁知临到末了,调子却越发微妙起来。

十二月九日,一份宣示宪政民主、提出政治改革主张的《零八宪章》在网络上公布,三百零三名各界人士签名,随后几天,签名人数不断增加,截至目前已升至五千多人,他们之中不乏各界精英,有影响力的学者、媒体人,有公信力的专业人士。而就在宪章公示前一天,发起人之一的独立作家刘晓波被刑拘,更激发了海内外各界的高度关注。

还不仅仅是宪章。仍未见底的经济危机困扰著中国沿海的製造业和数千万就业大军,并一步步向内地消费领域蔓延。随之而来的社会不安定因素,似乎让当局在政治上更趋向保守,无论是外部舆论控制,还是内部意识形态争论,都流露出让人担忧的端倪。

一向被视作言论先锋的南方报系高层再次遭遇人事震盪,时评或新闻的审查都更加严苛,业内人士普遍担心,这会否是新一轮媒体整肃的开始。另一方面,零八年七月开始,以中国社科院为主要阵地的党内理论界针对「普世价值」概念进行批判,无视胡锦涛与温家宝曾对这一提法的肯定,从社科院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求是》杂志,都不定期刊文批判「普世价值」的概念,中国社科院院长陈奎元在讲话中甚至严重地表达:「有些人故意模糊改革的性质,打著改革的旗号,企图取消党的理论基础,图谋褫夺党的领导权力,改变国家社会主义的性质和方向,提倡这样改革绝对不是为了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而是和平演变的图谋。」

在经济、政治多重因素并存的複杂背景下,又正值中国改革三十年,联合国人权宣言发表六十年,八九天安门事件也即将迎来二十週年,此刻,《零八宪章》作为一份纯粹民间文本的诞生,无论在时机、内容、外部情势上,都夹带了无比複杂和敏感的意味。

刘晓波被抓,更把宪章由一份公开信、建议书,完全推向一场国际关注的政治事件,甚至,可能还因此附上某种历史意义。在向哥伦比亚大学中国论坛解释《零八宪章》的缘起时,作为第一批签署人的维权律师李建强说:「我们预料,这个行动,会被一些人误解,被另一些人曲解。……然而,儘管我们有思想准备,事态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第一批签名的哲学教授徐友渔对亚洲週刊说:「关于宪章,我本来不觉得非常特殊,它只是把中国向国际大家庭承认和承诺过的东西重新表述一遍,没有明显的矛头指向、批判对象,应该是不起波澜的。但是由于当局非常不明智、不理性的反应,特别是抓捕刘晓波先生,使得一个平常的东西变成一个政治事件,被看成中国人争取宪政民主的标志性事件,甚至是一个起点的东西。这让情势变得複杂多了,尤其在纪念三十年的时候。」

在境内,公安部门约谈了全国各地数十名签署人,但除了刘晓波之外,没有其他签署者再被拘捕。《零八宪章》的文本遭遇了当局惯用的信息封锁,主流媒体对此隻字不提,门户网站也几乎是逢贴必熘。但在越发成熟的互联网时代,封杀任何一条新闻,实际上都是不可能的。各种形式的转载和讨论还是一波一波地深入下去。

「『零八宪章』被屏蔽,我们可以说『中国版七七宪章』;『宪章』被屏蔽了,我们可以说『县长』;或者我们乾脆不说『宪章』,只说『签名』。现在谁不知道签名的事儿啊?」资深网民白小七说。许多博客转载捷克《七七宪章》的历史事件,以及一九八九年《北京晚报》上曾发表的《抓捕刘晓波的黑手》,不置一评,供读者自由联想。

在聚集了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媒体人的博客集群牛博网(www.bullog.cn),编辑推荐的位置并没有放置任何一条有关宪章的博客,但是在四十八小时浏览点击排行榜里,前二十名几乎全部是针对宪章、签名与刘晓波发起的讨论。

嵆门PX事件中远近闻名的博客连岳,一篇《我来当个替补》盘踞排行榜好几天。他声明自己并没有在零八宪章上签名,但是「若又有签名人员因此事被抓之时,即我签名之际,我来当个替补」。并多次提醒普通读者要「足够认知」风险,「此事不必向我看齐,我可能比你安全」。

文化批评家崔卫平则解释《我为什麽要在宪章上签名》,她说「需要与我们的朋友休戚与共,需要与我们的朋友站在一起,需要那种团结一致的感觉」,并强调「我们也是可能犯错误的,也有可能在这件事情并非完全恰当」,所以「愿意随时倾听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包括来自官方的,来自我们社会方方面面的,所有不同意见都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从而可以调整自己的立场,知错就改」。但是,「要讲道理,一定要讲道理,只能讲道理!」

时评作者姚博甚至在博客里坦白,「我是在没看见文本的情况下签署的,都是出于对邀请我签名的人之信任」,而他们「都没辜负我这种信任,说的全是我想说的话」。也有不少声音提醒签名者警惕「烈士情怀」,「不要妖魔化政府」。

梁文道在牛博上发表《为了爱,以及慈悲》:「任何良好的改变都不该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从美国立宪群英、甘地、一直到曼德拉,他们最后都没有把争议的对手当做必须除之而后快的仇雠,他们全都企盼和解与协商;反过来说,他们的对手也终于学懂了尊重的必要。」「事实上,政府不可能做错了所有事;甚至,它还很努力地做了很多好事。不给它掌声,只是因为这不是读书人的本份。」

郝建则表示担心,「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有互相将对方妖魔化的倾向」,他说:「妖魔化就是一种被夸大的恐惧感。威权社会就是靠恐惧感维持著的,营造和再生产这种恐惧感就是我们今天社会的坚硬、可见的现实,就是我们面对的荒诞境遇。……负起责任的第一条就是适度恐惧,拒绝妖魔化人家。」

两大阵营网络论战

上述讨论集中出现在牛博,让牛博几乎成了唯一可以有限度地自由讨论宪章事件的网络空间。凭什麽?一位资深牛博博主向我们解释:「牛博曾经被关过,那时候它影响力小,现在不同了,牛博每天有百万点击量,关一个已经形成规模和社会影响力的公共讨论区,政府的代价要大得多,也会因此谨慎得多。」

另一个被允许公开讨论宪章事件的网络空间是乌有之乡。在其他网站纷纷封锁宪章消息时,乌有之乡专门为《零八宪章》做了专题,叫做「《零八宪章》与颜色革命」,短短七天就发布了近五十篇文章,将《零八宪章》定义为「中国的颜色革命宣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和平演变的『换装』时刻」,并将宪章签署者赋予「汉奸」、「买办集团」等阶级称谓。

牛博与乌有之乡,前者被看作自由派的阵地,后者则一贯是坚定的「毛派」立场,在宪章问题上两者并未发生正面交锋,但言论之天壤差别,实在成了另一道奇景。在私下的讨论里,支持宪章理念的人为年末这一场大戏兴奋莫名。

「零八宪章对我们来说是一面旗帜」,一位并未在宪章上签名,但说料理完家中事务就会签署的媒体工作者兴奋地说:「以前都在批评,批判,拆牆角,终于也到了建设的时候了。」而对背负著历史包袱的人来说,更重要的旗帜是刘晓波。

一九八九过去近二十年,当年那个从美国回来试图劝阻学生,却最终在广场上与他们共进退的老师,在之后多年背负著沉重的情感包袱,一直留在北京,在不自由的状态里为国家改革扮演批评者的角色,尽自己的努力。

「他努力了这麽多年,人们终于又看见他了。」曾因收集六四遇难者材料入狱九年的维权者李海深知牢狱艰辛,但如今反而替刘晓波欣慰。时评家莫之许发起声援刘晓波的联署:「还以他自由,那是我们共同的自由」。但也有学者警惕这种英雄情怀以及背后可能产生的非理性因素。

法理学者萧瀚第一个公开对宪章文本逐条分析,提出理性质疑。他向亚洲週刊表示,之所以没有签名,就是因为宪章本身在他看来,还存在著太多不够理性的因素。萧瀚表示:「既然零八宪章已经是一个政治行动,就应该考虑它在社会各界最大程度的可被接受性。」「零八宪章所表达的宪政民主法治理念,我完全赞同,但在现有形势下,其可操作性等于零」。

「这份文件的最大缺陷,在于完全没有考虑在现有制度框架下,宪政成功转型的成本是什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当前共产党掌握所有国家主要资源的局势下,让他们主动放弃利益而走向公权力受宪政制度约束的政治,凭什麽?……它完全没有考虑执政者是否能够接受这样一份建议。」

他提出:「中国未来的政治,如果要走和平转型的道路,在理念上必须彻底抛弃敌我思路,要将中国共产党作为改革的同盟者——甚至改革主力对待。」在自由派学者中,类似观点也不在少数。对于宪政民主的基本理念完全认同,但对方式、时机、措辞、具体主张等等,均有异议。有人甚至评论,宪章激进过头,不是修宪方案,而是制宪方案,不是改良方案,而是革命方案。

与刘晓波同为「六四四君子」的周舵对亚洲週刊强调的观点是:「体制内外的健康力量要结合起来,要给对方留出空间,共同把体制内外的恶势力压下去。」

联邦中华有建设性

徐友渔不赞同过于夸张地看待《零八宪章》:「宪章有些条款涉及联邦中华,许多人因为这个引起争议,我仔细读过,我不认为关于联邦中华的方案太离经叛道。客观地说,这个方案的政治大立场是站得住脚的,立足点是中国的和平统一。这个立场下,任何人都有权利提出建设性的方案。要知道邓小平曾经说,为了统一台湾,中国可以改国号可以改国旗,非常极端,比这个离经叛道得多。如果因为这个批判零八宪章,这是在扣可怕的帽子,别有用心。」至于未来可能产生的效应,他表示担心对中共高层的心态影响。

社科院宪政学者刘山鹰则认为,《零八宪章》的影响不会有海外或者媒体炒作的那麽大。「从全球格局来看,九十年代盛行的华盛顿共识已经过时了。拉美、日本以及很多发展中国家都在反思和抛弃,二十一世纪后,事实上新的『北京共识』正在全球许多地方形成。中国模式正在被很多发展中国家借鑑。现在的金融危机,事实上加速了这样的格局变化。在这种大背景下,仍完全立足在华盛顿共识的《零八宪章》是否还能有影响力,我很怀疑。」

《零八宪章》的实际收效如何,当一九七八年至今的三十年成为历史,当改革走向下一个深水区,下一个十年、三十年,中国前行的路径是会循著「北京共识」稳步推进,还是能在宪政改革的道路上迈出一步,是否会有《零八宪章》的影子,又是否能避开无论是哪一个方向,大多数人都不想看到的激进革命。人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