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与十字方针)
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皆源自大海,尽管我们在陆地上出生,有朝一日魂归海洋,也是一条理所当然的归途。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纪念我魂归大海的先生刘晓波博士,在他葬身汪洋之后,所有的争议都停止下来。他究竟是勇士还是懦夫?是伟大的政治人物还是心胸狭隘的文人墨客?目中无人的精英才俊还是宽厚质朴的温和长者?更何况那些争议在他生前也无非是些毫无意义唇齿口舌。
在我们国度跨入人类现代文明序列的艰难历程中,有一列长长的先行者队伍迈着他们最沉痛的脚步走在最前沿。如今,刘晓波先生也成为了这列悲怆队伍中的一员,就象一位逝去的亲人,不知不觉时音容依旧,忽然回神之间,方知已隔阴阳。也象我那故去的亲人一样,我相信他们的魂灵仍注目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为我们的失败或成功,自弃或自强、决裂或和睦而历尽悲欢。
那几日凡关心中国民主化进程者,一片伤怀。这些伤怀更多的是对这一事业本身前景的忧虑。尽管这一事业并不会因为某个具体的人——无论是推动的一方还是阻碍的一方——为转移。联想到当今世界上很多处于转型期国家中,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在转型期间所扮演的关键角色,的确会令很多人对这位中国的诺奖得主去世感到悲伤。过去几年来红色政治潮流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则更加加重了此种担忧。他们似乎对这一事业的成功存了过多的侥幸心理,或者说是不愿接受它的沉痛和艰难。和曼德拉、昂山素季、哈维尔、瓦文萨之辈相比,刘晓波先生无疑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著名政治异见人物,但他还既非某一政治派别的领袖,亦非民间潮流的精神领袖。他的获奖固然与他本人数十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与外在的迫害和内在的自我不懈地抗争之间相关。但这一奖项的意义,更多的是对整个中国民间社会多年来共同努力的鼓励和嘉许,而远非仅仅对刘晓波先生个人成就的肯定。
他和很多默默无闻地为这一事业努力牺牲的人们一样,在不住地内外交困挑战中勉力前行。尽管名满天下,赞誉夹杂着些许非议四面而来,但他并未把自己当成过什么大人物。我以前曾听人说过,他是位桀骜不驯的人,难以相处。因此对于见他,难免多少怀有些敬畏之心。在一个为所谓“六四暴徒”们出狱接风的简朴晚宴上,我见到了刘晓波先生。那时对他的监视处于一年中相对松动的那几个月,仍能带着“一队尾巴”出入家门。他神色温和谦逊,称自己得知几位“暴徒”出狱,便寻思无论如何都要赶过来。他尽量压制着自己谈吐的声色,却仍有一股难以掩抑的愧疚之情,不由自主从低垂的眉眼,从断断续续的低声结巴,从微微佝缩的颈背悄悄渗入空气中。使桌上菜肴的温度亦慢慢冷却,无人问津。当“暴徒”们说道“这些年刘老师也受了很多苦”时,他抬头一惊:“我那算得了什么?和你们相比简直不能叫坐牢。”
后来与他相处渐多,他永远是一派温和、平静的语调,从未摆出过那种知识分子们惯常的好为人师架势。有时候需要给我一些忠告,也从来都是谦逊地建议,而非劝诫一类。但我身边仍不断地有关于他桀骜,不近人情的抱怨声传来,与自己亲眼所见完全不同。也许他面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打交道方式。他对很多想要竭力靠近自己,想要蹭他光芒的人并不十分买账;对那些摆出高高在上导师或者领袖态势之辈,更加不为所动;对丝毫不假判断,对自己盲目追随的崇拜者,亦无多少好感。但作为中国异见界的头号“名流”,总是免不了要与上述人士打交道,甚至被迫在这些人身上耗费大量精力。但这些都不是造成对他本人议论纷纷的根本,我想:其根本是因为人们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了一位政治派别的领袖来期待,而这种期待的根本实质,则是把整个民间反对运动当成了一支正式的政治派别来期待。这与实情并不相符,我们的藤蔓还未有成长到那种程度,而刘晓波先生,也未必就是那个民间期待的人物。
我亦不知,要纪念的,究竟是那个逝去的生命?还是为中国错失一份更大的变革机会而哀伤?那些想象虽未必符合现实,却支撑着许多人关注并投身到政治反对行动中来,世界上愿意一头扎进某个前景晦朔不明的事业中来的人,并不常见。还有下一个疑惑:专制当局色调转红,与刘晓波先生的逝世相比,哪一个对中国民主化进程的伤害更大?也许人们会回答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的国度步入文明序列,即便在黑暗最浓重的时刻,也有光明的种子被埋下。国土和家园的蚀坏并未使这种子停止萌发生长、茁壮健硕。
诚如斯言,则刘晓波先生并非这藤蔓上结出的果实,而是以自己的生与死来灌溉这藤蔓的农夫,并藉着这生与死,号召人们参与到这一伟大的劳作中来。没有浇灌者,藤蔓同样会生长,已经破土得见天日的希望之株,光是靠着造化的恩赐就足以拥有强大的生机,即便赖以生根的大地在不断蚀坏,再加上浇灌者的相助,它必有参天之日。
我们纪念的,是刘晓波先生所付出的血汗甚至血泪,以及他所钟爱事业的一片深情。没有人会认为他所留下的空缺,会随着他的魂归大海而就此空白。他所热爱的,同样为无数人所热爱;他从前人处接过的薪火,会有后人继续迎难而上;他生与死留下的宝贵财富,会被同样饱含深情的人们寻觅继承。我们并没有失去刘晓波,就象我们从未失去过林昭、顾准、宋教仁、谭嗣同,我们从未失去过任何一位以身殉道之人,无论他们是名声响亮还是寂寂无声,他们故去的生命,正是道路和希望之所在。而他们,卸下肩头的重担,正在山阿、大海与长天之间,注目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所归宿的那个世界,有朝一日我们皆将同往,不知那时,是否有资格,与他们共同沐浴那造化赐下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