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华所写的回忆录《共用的墓碑:一个中国人的家庭纪事》,由明镜出版社出版。作者从个人亲身经历的独特视觉,记录了自己的家庭和许多亲友、邻居、老师、同学等的悲惨遭遇,见证了共产党执政后的运动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再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大悲剧,给读者提供了更具体、更真实、更可信的历史。
尤其是发生在1959-1962年的大饥荒夺去了数千万中国人的生命,其中绝大部分是农民。作者也在短短的28天内失去了5位亲人,他们默默地屈辱地死去了。他们没有代言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人们只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极少有人知道这后面庞大的“非正常死亡”数字,更少有人知道其中的惨绝人寰的事实。
继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人民蒙受更大的灾难,作者长兄蒙冤入狱,母亲死于非命。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感驱使作者把这段被掩盖了的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经明镜授权,多维选载其中部分章节。
(续前)我在一条长座椅头上坐了下来,怀里抱着我那盛着窝窝头的小书包,把雨伞放在一边,开始了我一生最寒冷最漫长的一夜。我上身穿着一件夹衣,下身穿着一条单裤,光脚着一双旧布鞋。按节气刚刚过惊蛰,正是春寒浓重的时候,又遇上这个雨天,我那么一身穿着怎么能抵御住寒冷?冷风已经把寒气灌满全屋,整个候车室变成了一座冰窖,躲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避开寒冷。无奈,我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把双膝紧紧地搂在怀里,后背紧贴在长椅的靠背上,全身在瑟瑟发抖。
正在这时,一个人对我走过来。我辨认出站在我面前的是后村的一个初小同学。
“你往哪去?”他问。
“回家,”我答道。
“回家干啥?”
“我大大死了,”我平静地说。
“…………”他没有说任何表示同情或安慰的话,可能他已目睹了村里人的太多的死亡而变得麻木了。
“能把你的学生证借给我买张票吗?”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不能,”我很果断地拒绝,“我刚才在砀山买票回来时已经盖了章,我明天回去还要用。”
他什么也没说就回到他的墙角了。我知道他正是想外出逃命而又买不到车票的。
就在去年的春天,本村的儿时同学李忠良找我借学生证买火车票,我借给他了,但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被火车站发现了破绽,人被当作“流窜”遣送回了原籍,我的学生证被火车站扣住交给了学校,我被因“帮助流窜犯”给予记过处分。那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不良记录。处分的通告就贴在布告栏里,每经过那里都给我一个刺激,恨无地缝可钻。后来我申请取消,经受了几个月的考验,学校又在那个布告栏里张贴了给我取消处分的通告。我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无法睡着,内心的痛苦已经被寒冷掩盖,脑子里空空的,只想找一块相对暖和的地方。如果我吃点包里的窝窝头肯定会给我点热量,但我不舍得——那是我带给母亲的救命粮。我已经失去父亲,我不能再失去母亲。我就那样双手搂住双膝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地挨,那一夜竟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寒冷,似乎黎明和太阳永远不会来到……
亲戚都爱莫能助
窗玻璃上终于露出一点亮色。我走到门边往外看,在暗夜里已经可以依稀辨认出一条发白的线。我不能再在这里等了,挎起书包,撑开布伞,迎着风顶着雨上了路。
自我考上中学,三年来我从这条路走过许多次,然而不知是因为天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出了火车站我竟找不到回家的路。眼前是一条未挖好的河,横在我面前的都是挖出来一滩滩的烂泥,这显然是去年冬天兴修农田水利留下来的。眼前哪里有路?只有深深浅浅的脚印若隐若现,我只有循着脚坑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往家的方向走,每一脚踩下去都溅起一股泥水。裤子早被泥水打湿,脚在灌满了泥和水的鞋里打滑,手里的雨伞也随着东倒西歪。这时我已不觉得冷,背上反被扭出些汗来。
姨妈家和舅舅家都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到姨妈家所在的村子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用簸箕簸杨树花,显然是想用来作食用的。看见我,姨妈放下手里的活,放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你再也见不到你大大了……你大大咋想起来走这条路?咋想起来上吊死啊?害一天的病死了,咱们也不亏……你娘糊涂,明知道他不想活了,还不看住他……好人哪,没有比您大大再好的人了……正领家过日子,他走了,你娘咋领着你们过呀?……”
我这时才确切知道父亲是上吊死的。我什么都说不出,双手抱着头蹲在她老人家旁边呜呜地哭。
姨妈有两个儿子,孙儿孙女有好几个,但空落落的院子里我只见到姨妈一个人,可能其余的人都外出逃命去了。
我擦着泪上路继续往家赶。再走三四里地便到了舅舅家。舅舅是个老绳匠,纺制犁耙、车马、牛驴所用的粗细不等各种各类的绳子和赶牲畜的鞭子。舅舅终生未娶,终生伴着一架纺绳的车,单身一人守着一间堆满各种绳子的小屋。逢集的时候,舅舅便双肩搭满绳子赶集摆摊卖绳子。入了人民公社,他就专门给大队里打绳子,曾经被集中到唐集大队部旁边的作业组居住,大队食堂里管他吃。现在,大队的食堂散了,没有人管他吃了,他只好仍旧回到自己的那间小屋。屋门后边的角落里支着一只小锅,锅门口便是一张用绳子攀的小软床。床的上方斜跨屋角扯着一条绳子,搭着舅舅一年四季的衣服,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此时舅舅正蹲在锅门口烧锅,锅里不知煮的什么野菜。
我喊了声:“舅。”
舅舅擡头看见了我,说:“三儿回来了。唉,你大大没了,唉……你娘这几天带着小运(我的侄子)在这里捡烂红芋,哪里想到……唉,你先回去吧,我孬好吃点啥就去。唉……”
我什么也没有说,流着泪听着舅舅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然后继续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