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叹了一声:现在倒退了,难多了!过去总社记者可以下去写“内参”,分社记者也可以跨地区写“内参”,现在不行,总社记者下去写的“内参”也必须分社社长签字才能上报。涉及地方高官的内容,分社社长一般是不签发的。新华分社都地方化了,分社要考虑跟地方领导的关系啊,要地皮盖房子,很多利益都得依靠地方,哪敢得罪地方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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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我问:你写《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这本书,单位里没有对你造成压力吧?
杨继绳回答:我写书时没有对同事提起,但也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支持我。我要调查,要求社里开介绍信,都能顺利开出来——当然,我不是说调查大饥荒,而是说调查粮食政策、农业政策等。他也没有感到精神上受到周围的压力。《墓碑》这本书出来,新华社也没人问。
“内参”哪敢得罪地方高官?
杨继绳在查阅资料中,深感当时各地还是有不少有良知的官员和记者,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汇报了、记录了不少真实情况。虽然这些报告,一直被密藏在档案柜中。他对我说,现在看,当时的一些调查报告、会议记录,保留了很多历史真相,当时新华社记者的“内参”也说了一些真话。
所谓“内参”,就是“内部参考”,是专门往上呈报、不公开发表的调查汇报。这让今天的人们感叹:真话,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
我问杨继绳,你当新华社记者,写“内参”多还是写见报的稿件多?他想了想说,写“内参”更多。他写的“内参”,后来不少被中央领导人和领导机构转发。毕竟,真话虽然不能让老百姓得知,但能让手握重权的领导人知道真实下情,也是非常重要的啊。
大跃进时代的报刊充斥这样的高产宣传。
杨继绳告诉我,新华社与毕竟不同于一般党政机关,更宽松一些。他在新华社天津分社工作近20年,“我们分社的头儿,资格很老,是延安出来的12级干部。有些稿子他就是不太有把握,也敢签发”。
毛泽东50年代有个批示撑了“内参”的腰。杨继绳介绍说,当时新华社记者写“内参”,通过新华社系统“通天”,各省市负责人告状,埋怨说他们不受信任,告状对新华社造成了压力。毛泽东出面解释说,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是两个渠道么。新华社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映群众的呼声,是另外一个渠道。这一“最高指示”保护了新华社。“不过,到运动来了,写‘内参’的记者还是要挨整。”
杨继绳叹了一声:现在倒退了,难多了!过去总社记者可以下去写“内参”,分社记者也可以跨地区写“内参”,现在不行,总社记者下去写的“内参”也必须分社社长签字才能上报。涉及地方高官的内容,分社社长一般是不签发的。新华分社都地方化了,分社要考虑跟地方领导的关系啊,要地皮盖房子,很多利益都得依靠地方,哪敢得罪地方高官?
反思历史是为了放下包袱
通过采访写作这部著作,杨继绳终于弄清了他父亲饿死的那场大饥荒的真实情况。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三、四年里全国有数千万人饿死——在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气候正常的年景饿死。
我问:大饥荒过去了半个世纪,现在多数中国人已经忘了“饥饿”的滋味,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人进入了列宁所说的“胖得发愁”阶段。《墓碑》这本书对今天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对我这个问题,杨继绳很认真地思忖一下之后才说,共产党执政,干了一些好事,也干了很多错事,错事成了历史包袱,如何释放?不释放,包袱越背越重,共产党执政的合法性越来越成问题。共产党如何释放这些历史包袱?
农业问题非常重要是不言而喻的,中共领导搞的是农民革命嘛。中国农民为中国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奉献,光是工农产品的“剪刀差”就是几千个亿。在过去的制度框架下,农民不可能反抗,现在制度变了,农民对于不公的待遇,就会反抗。今天别说三四千万人饿死,就是三四千人饿死,就不得了了,三四千人饿死,也会产生过去三四千万人饿死的政治效应。
杨继绳说,我是农家子弟,种田养殖,也放过牛,我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受益者,不可能有什么“异端思想”。“我写这些东西,是要将共产党的包袱放下来,轻装前进。我是共产党员,但我首先是个农民后代,首先是中国人啊。”
我问:想必你遇到过不少读者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杨继绳不假思索地回答:“国人的历史健忘症,这正是我写作的动力!有人骂我:”当年怎么没有饿死你?饿死你不就少一个造谣的人吗?‘这不可笑,而很可悲!很多人不了解、不相信饿死人的真实历史,所以我要千方百计将问题说清楚、说准确。我的书中列出两三千个资料来源,我没有受过正规的文科训练,但我是学工的——讲理性,讲逻辑,讲实证,没有根据的东西我不会往上写。每一个材料,每一个数字,都有出处,都有可靠的资料做依据,而且都是官方文件、回忆录、中央领导讲话,是当时正式上报的内参和公开报导,不是拍脑袋想的,更不是道听途说。我写这本书,就是要立起永久的墓碑,永久地记忆下去——不是为了增加痛苦,而是为了不再重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