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作家郑义
中国当代作家郑义

长久以来,我一直试图寻找一个较为直观的事件或缩影,来说明我的一个认知,即: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高速增长,不仅仅存在统计上的疑点,更是一种破坏性的“崛起”。中国所付出的资源与生态环境成本,远远高于所得。从国家、人民立场来看,这是一场饮鸩止渴式的自我毁灭。

紫金矿业集团“堆浸提金术”提炼贫矿也许是一个近似的缩影。

以黄金为例,从2009年开始,中国一举超越南非、澳大利亚、俄罗斯等传统黄金生产大国,夺得全球黄金产量第一,并连续18年称霸世界,无人可以比肩。

有人说,“如果你把世界上每一只金耳环、每一枚金币、每一丁点电脑芯片里的金子、每一座前哥伦比亚时代的黄金雕像、每一个结婚戒指都收集起来,你约莫总共只能得到一个20米见方的金块。”实际上,在有史以来的4000年里,地球上约有17.5万吨黄金被开采。算下来也不过是一块30余米见方的大金块。简而言之,黄金是稀有金属。经人类高强度开采,全球黄金储量已趋于枯竭。因此之故,黄金生产大国如南非、澳大利亚、俄罗斯、美国、加拿大诸国产量已开始下降。中国的黄金资源不算很多,而且金矿品位低,属于贫矿,开采价值不大,但产量却不断增加,全球黄金产量第一的霸主地位无人可以撼动。那么问题就来了:凭什么?是中国人格外聪明能干吗?抑或中国的“特色”制度格外优越吗? ——否。正确的答案是:中国大力推行了“氢化钠堆浸提金术”。这种提取黄金的方法最早源于美国盗采金矿者,他们把含金矿石砸碎后以氢化钠溶液浸泡,再从浸出液中析出黄金。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人把这个方法加以工业化,再传到中国。

现在,全球最大的氢化钠堆浸提金工场就在中国——福建上杭县紫金山。从这座紫金山走出一个执世界黄金生产牛耳的公司:“紫金矿业”。谈到中国黄金的崛起和这个“堆浸提金术”的推广,就绕不过一个人物:“紫金矿业”的董事长陈景河。

1982年,陈景河从福州大学地质系毕业分配到闽西地质大队,参与了紫金山探矿。 10年后勘探报告完成,结论是:金矿品位较低,开发价值不大。因此,福建省地矿部门便把紫金山下放给上杭县。上杭县拿这块“鸡肋”无法可想,没有人愿意投资开采,就找到当时已成为福建地矿系统最年轻高级工程师的陈景河。了解紫金山的陈景河接手了。紫金山金矿被认为是“鸡肋”,是因为矿石品位低,又分散,开采成本高,不划算。但是,如果找到一种低成本的开发方式呢?在接手之时,他应该已有成竹在胸:打破常规,大胆采用氢化钠堆浸提金术。这种工艺简单易行,不需要投资兴建选矿厂。所要做的,不过是把矿石粉碎成石子堆积起来,用个旋转喷头,喷洒氢化钠溶液数十天,就可以从回收的液体中分离出黄金。陈景河说,“人们把技术神秘化了。其实,有些看似很复杂的东西,把它弄明白了,与生产一结合,就显得很简单。”——喷洒氢化钠确实很简单!既然这种工艺如此简单,投资少、成本低,还可以对付低品位矿石,但为何国际上难以推行呢?因为对环境的污染破坏达到摧毁性程度。采取这种工艺从贫矿中提炼1克黄金,要使用100至300克的剧毒化学物氢化钠。上杭县紫金山金矿每年处理矿石高达200万吨,这些含剧毒、重金属及各种污染物的矿渣弃置在尾矿库里,一旦遭到强降雨,很可能漫坝、溃坝,造成大面积污染和泥石流。在西方国家严格的环保法规下,采用这种高危工艺环境风险太大,出了问题,罚款和补救费用会高到叫你破产。在环保执法不严的中国北方平原地带有人使用,但也是考虑到没有强降雨,地势平坦,不会造成污染扩散。地处中国南方的紫金山矿区当然不具备这些最起码的条件,但初出茅庐的陈景河横下心来赌一把。如他所料,居然就赌赢了。剧毒品氢化钠的大量使用,使陈景河大幅减低了成本,奇迹般地把单位黄金产量之成本压低到全国平均成本的不到一半。因此,别人不敢干或干了就亏本的低品位金矿,到陈景河手里就大盈其利。超低的成本,使紫金矿业如火箭蹿升,很快就叫这块籍籍无名的“鸡肋”金矿在全国暴得大名,并迅速扩张。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很短时间内,堆浸工艺推广到除黄金之外的钼、铅、锌等有色金属提炼,资源相对贫乏的中国,迅速成为金钼铅锌的最大生产国。

崛起有何难哉?只要敢于使用堆浸法这一点石成金之术,中国就可以创造人间奇迹,超越一切或先进或落后或发展中的国家,独步世界民族之林,傲视群雄。中国的世纪——至少有色金属的中国世纪飘然降临。这不正是“中国梦”吗?几千年想都不敢想的宏伟之梦啊!

然而灾难留在了中国大地上。

巨量矿石的剥采造成严重水土流失;经氰化、硫化、碱化的尾矿和尾矿库成为星罗棋布的不定时化学炸弹。

仍然以紫金矿业集团为例:

2000年8月,山洪冲垮了紫金矿业拦截废矿渣的大坝,带有氰化钠残留液和重金属的矿渣呼啸而下,扩散了污染,还冲毁了当地农民的庄稼。

2000年10月,一辆载有10余吨氰化钠的汽车倾覆在紫金山山涧并泄漏,造成102名村民中毒,饮用水源被严重污染。此后,上杭县城大部分老百姓不再敢喝自来水,转而购买瓶装水。

2006年底,位于贵州省贞丰县境内的紫金矿业贞丰水银洞金矿发生溃坝事故。尾矿库中约20万立方米含有剧毒氰化钾等成分的废渣废水溢出,下游两座水库受到污染。

2008年2月,紫金矿业便因存在不良环境记录而成为首批“绿色证券”政策中10家“未能通过或暂缓通过”的企业之一。

2009年4月底,紫金矿业下属的位于河北张家口崇礼县的东坪旧矿尾矿库回水系统发生泄漏事故,引起当地居民抗议。

2010年5月,因为存在严重环保问题,并未按期整改,紫金矿业再次被国家环保部点名批评。

2010年7月3日,紫金矿业所属紫金山铜矿发生铜酸水渗漏事故,造成闽西最大的河流、客家人的母亲河汀江严重污染,并瞒报事故9天。整条汀江水面完全被死鱼覆盖。因水质严重污染,渔民们三年之内不能捕鱼,只能卖掉渔船另谋生路。

有人如此总结:紫金矿业频频发生环境污染事故,而事故的原因大多指向低成本的氢化钠堆浸冶炼术。也正因此,庞大的紫金帝国就此崛起。

在汀江污染爆发后,南都记者杨传敏深入紫金山调查,写出了一篇题为《紫金梦魇》的长篇报导,获得了2001年“中国最佳环境报导”的深度报导奖。在这篇长文里,杨传敏写道:汀江“变得碧绿澄蓝,颜色就像油彩画一样不真实。……但没有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村支书说,“’手上一沾河水就痒’。汀江的颜色也令他们感到害怕。如果不刮风不下雨,河水碧绿,一到下大雨,把河底的沉积物冲起来,河水就被渲染成晚霞的颜色。”“河里的鱼死光了。河鱼原本是汀江人的骄傲。甲鱼能买到70多块钱一斤,还有石斑鱼、胡子鱼、鳗鱼,鱼肉香甜,嫩得像豆腐。”“村民说,矿山开采之前,癌症很少,开矿之后,’得病死的大部分都是因为癌。’”“村民们索赔无门,一则他们很难有能力证明癌症与环境的关系,二则,矿山前后换过三家企业,责任主体也很难明确。”

记者杨传敏没有忘掉始作俑者陈景河。她如是写道:

“……多篇陈景河的人物专访中,都曾记述他打破了业内专家关于“南方潮湿多雨,紫金山地形险要,不适合采用堆浸工艺”的常规判断。

“紫金矿业的迅速崛起,证明了开采低品位矿石的可能性。紫金矿业董事长陈景河曾在自述文章《紫金矿业发展之路》里这样深刻描述过采矿业,“仍然是有良好前景的行业,主要理由是矿业具有半垄断性……垄断行业是企业获得超额利润的最佳途径……矿业产品的竞争归根结底是产品成本的竞争”。

2013年6月18日,最高法院公布了4起环境污染犯罪典型案例。其中紫金山金铜矿因重大环境污染事故被处罚金人民币3000万元,多名企业负责人被追究刑事责任。 ——这是一个迟到的象征性的惩罚。

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讲师、亚洲开发银行咨询专家石磊博士有如下评论:

“乍看起来环保部门给予了千万元的经济罚款,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环境执法行动处罚数额最高的一次。

“但通过一组数字,我们再来审视一下这千万元的罚款:紫金矿业2009年年报显示,公司销售收入209.56亿元,净利润高达35.41亿元。对于这样的公司,千万元的罚款不过是其利润的0.27%。

我想起前不久发生的墨西哥湾石油泄漏事故,同样是水体污染,权威机构估计,包括民事和刑事罚款,BP将支付629亿美元,而2009年BP的利润也就是200亿元多一点,629亿美元的罚款极有可能导致BP破产。

毫无疑问,千万元的处罚金额对于紫金矿业这样拥有几十亿元净利润的企业而言,毫无威慑力,对企业的影响微乎其微,根本不足以促使其真正重视环保。长此以往,这种事故还会发生,污染会成为不治之症。”

一次重大污染事故发生之后,陈景河首先想到的是紫金的利益:“最大的损失是公司的声誉。……现在一夜之间,这个金字招牌砸个稀巴烂,而且三到五年时间里无法恢复。” ——完全估计错了!一次次污染事件之披露、警告和处罚,不仅没砸烂金字招牌,反而成了最佳的宣传广告,神奇地扩大了紫金矿业知名度,居然使券商、机构和股民们发现了一个因污染而有暴利可图的投资对象,居然引发一波波疯狂的集体狂欢,使紫金矿业的股票一路高升,多次以涨停收盘。

有头脑清醒者说:“这是一支备受争议的股票,2003年先在香港上市,2008年回归A股,当时就沾满一身‘妖气’。”

——在无视人民死活,不顾山河永续的矿业垄断中,披着一身“妖气”的紫金矿业走向了世界。

1992年,紫金矿业的利润不过区区5万元。

一年后,1993年陈景河出掌紫金矿业,实现利润55.4万元,增长10倍。

5年后,1996年达到1000万元,再增长18倍

到2014年,利润总额即达到33亿;也就是说,在创业二十几年来,利润增长了数万倍,并占到全国黄金行业利润的1/3。

紫金矿业不仅成为中国最大的黄金生产企业,而且跃居世界第一。此外,还是中国第二大矿产铜、中国第三大矿产锌及中国重要的钨、铁生产企业。

几年前,一位紫金矿业驻北京人士预言:“紫金矿业早晚得出事,在环保事件之后还会有别的事件出现。一家小县城的企业仅仅用了10年时间,就迅速膨胀到了行业排名全国第一,甚至在2009年名列全球500强,它不出事都怪了。”这种“早晚得出事”的危机感显然早就压在了紫金大亨们心头。当初的投资者,如今已获得700倍的收益,其财富增速如火箭升空。紫金矿业的自然人股东、已成为福建首富的陈发树和厦门首富的柯希平突然抛售减持,套现金额分别为40亿元和20亿元。同时,董事长陈景河也减持套现2.52亿元,拔得国内上市公司高管减持头筹。被业界成为“疯狂减持”的特大抛售令人疑窦丛生。 《21世纪经济报道》引用福建一位证券人士的话,“拿着不踏实,紫金矿业改制时存在贱卖国有资产的嫌疑。陈发树、柯希平和陈景河等人700倍暴利的金蝉脱壳意图昭然。”也许真说准了:紫金矿业从起家那天就有原罪。

如今,紫金矿业集团麾下企业分布于全国22个省区及海外8个国家。陈景河积极向海外投资,明智地把紫金的巨额财富逐步转移到国外。截至2016年底,境外子公司所生产的黄金、铜已经超过了集团总产量的一半以上。 ——鸡蛋已分散到许多篮子里,而且有一半装到外国篮子里。紫金矿业集团已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是国法、党纪、倾轧、暴乱、革命,再没有任何人世间的力量可以撼动。

陈景河本人,如今已不是一般的巨富。百度词条记载:陈景河“现任紫金矿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总裁、党委书记、总工程师,中国矿业联合会主席团主席、中国黄金协会副会长,福建省总商会副会长。”——集政治、经济、技术、声望等权利于一身的帝王般的红顶巨富。

《中国企业家》编辑总监袭祥德在一篇报导文字中如是写道:

“2008年4月25日,福建紫金矿业集团公司董事长陈景河从上海赶回总部所在地,福建省龙岩市上杭县。这是一个距厦门200公里的闽西小县,武夷山余脉在这里纵横起伏,让上杭曾一度与世隔绝、世代清贫。晚上11点,当陈景河乘坐着雷克萨斯LS460轿车到达紫金大酒店门口,鞭炮开始轰鸣,长达15分钟的礼花燃放让这个子夜颇显辉煌。虽然舟车劳顿,但当地党政部门的主要领导列队相迎的场面让陈景河无法卸去微笑,两眼始终挤成一条缝。穿着专为这天定做的粉红色衬衣,陈景河没有匆忙离去,他站在紫金拥有的三星级酒店门前,双手背在身后,对着紫金山上空不断燃烧的火焰仰望良久……

“——多么辉煌!除了鸣放21响礼炮,一切都有了。”

陈景河在想什么呢?报导说他在想10小时前紫金股票的跌落。他会不会想想年轻时踏勘金矿时所借居的碧田村?那时白天上山,晚上吃住都在山脚下的这个乡村。现在,紫金崛起了,但流经碧田村的汀江鱼死光了,碧田村的井水不能喝了,碧田村被漫天矿粉遮蔽,碧田村有40个人患癌症(35人已经去世),在陈景河入主紫金矿业之前,碧田村似乎没什么人得癌症……

15分钟的礼花!我实在想像不出陈景河先生脸上那“无法卸去的微笑”!

紫金矿业是中国崛起的一个缩影。紫金和中国这两个名词可以互换。中国之崛起比紫金崛起更坏。紫金起码还没有抢夺民地、滥印钞票,好歹还以原始股给村民以补偿。在牺牲生态环境攫取暴利这一点上,两者完全一致。其秘密不外乎高消耗、高污染、高排放、高风险、低成本。拿走黄金,留下满目疮痍。

中国啊,谁将为你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