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中的文章,是我写给在美国留学的侄女晓云的书信中的一札。晓云于2002年8月中旬赴美留学后,我们依然保持著书信往来——谈学习、谈读书、谈生活……话题广泛。

说起来,促使我给她写下了这一札以《专制文化下的中国》为题的书信,虽出于偶然却又蕴于必然——具体说,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导引我讲出了一个长期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下边,我们就先来讲讲偶然。

事情是这样的:西元2005年10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与晓云通越洋电话时,她谈到:前几天,几个中国留学生聚在一起聊天,不知不觉中谈到了中国文化,虽谈得热气腾腾,有时还激昂慷慨,但晓云的总体感觉是,未见真章,她希望能听听我对中国文化的看法。

罗深《专制文化下的中国》一书对作用于历史和现实的专制文化进行深层次思考:从秦、汉,到明、清,中国的专制社会为什么周而复始地运行了两千多年?中共及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什么始终跳不出专制藩篱?是什么纽带使专制如此久盛不衰?

电话中,我谈了一点看法,主要是如何认识中国文化中的糟粕——因为我认为,一个一味盲目歌颂自已文化的民族,一个不能认识自已文化中的糟粕的民族,是不能长久地立于世界民族之强林的——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包括西元1911年的辛亥革命以后的历史,1949年以后的红色中国的历史,都提供了最充分的,活生生的证明。而中国文化中为祸最大、最广、最深、又最久远的就是“专制文化”,以及由此产生的“奴才文化”、“作假的文化”——当然也举了几个实例,但是,由于时间所限,谈得非常的粗略。

事情本可以到此为止,但我觉得有必要将我在电话中所谈的内容更完整地介绍给晓云。于是,我写出了这个专题信札的第一封信,当时并未加标题。

第一封信发出后,我开始有了接着写下去的冲动,而恰在此时,一是晓云回话说,读了信后,感到受益匪浅,希望继续看到更深入的剖析;二是看了第一封信后的两位挚友,都认为我写的这个专题很有些特殊的意义,鼓励我以此信为开端,接着进行更深入,更全面的剖析——并表示,他们愿意成为我的忠实读者。

就这样——冲动加鼓励,促使我放下手中的一个已经在进行的写作,转而进入了这一信札的撰写——第一封信的标题《沉重的认识》,就是在连续写出了第二、第三封信后,才补加上去的。

这个过程——由一个家常电话引发了这一批信札的撰写,很容易使人认为事出偶然。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实际上,能系统地撰写这批信札,却并非偶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对这个专题的思考由来已久,答案的最终获得,正好是在2000年至2005年的这五年时间中,动笔将它写下来,本已在计划之列——靠后一些而已,现在不过是提前了;原来并未计划用书信的方式写,现在却只能沿用书信方式往下写了——也许这样更好——首先,它保留了我与晓云写信的原样暨保留了我写这个专题的初始样、原貌,其次,它较之历史文章,政论文章显得更灵动、更自然。

既然将“我对这个专题的思考由来已久”点出来了,那就少不了要对“由来已久”及相关情况作些交待。

追溯起来,对以上问题思考的起点是远在40年前的少年时代。虽然,由于一些原因,这个思考或停或动,时断时续,有时停断的时间还比较长,但始终没有从我的脑海中隐没、消失——这即是“已久”。

要将一个时间跨度达40余年的思考历程在此作一个交待将肯定失之冗长,一点不讲又不大合适——空口白牙。看来,选择几个将我的思考引向深入的关键点,简要地谈一谈——以构成对我的思考历程的管窥,倒不失为解决这个两难问题的一种选择——且依此而为之吧。

第一个关键点——少年时代的一段特殊经历

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年(1949年)诞生的一代人,在大陆又被称为“解放牌”,我正是“解放牌”中的一员。与所有“解放牌”的成员一样,我从小就是在“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在“伟大、英明、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谆谆教导下成长的。

由于这样的环境和教育条件,使得毛主席、中国共产党(乃至共产党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十分崇高、伟大的,非常圣洁、完美的,甚至是不容批评的——至少在1960年我随母亲被迫疏散下放到农村前是这样的。记得在那之前的时间,每当唱起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的歌曲,激情总免不了在心中涌动。

我的父亲在大陆解放前就从事公路建设工作,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抗战公路运输之大动脉——滇缅公路的主要设计者和建设指挥者之一。解放后,又投身新中国的公路建设。作为公路工程局×工程处主任工程师的他,长年奔波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之间,极少有时间回家省亲——因此,曾演出过这样的“笑话”——我快四岁时,在楼梯上遇见了回家探望的父亲却不认得——父亲也不认得我。当从父亲的口中知道找的是母亲时,我回头对着家门直叫“妈妈,妈妈!有人找!”。

我的母亲,贤慧、善良,典型的贤妻良母。自嫁给父亲后便随夫四处奔波,侍候父亲的生活起居。解放前夕在省城定居下来,一心一意抚育膝下的孩子(我是么儿),是没有工作的“职工家属”。

头些年,家境虽不富裕,但母亲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平平安安,哥哥、姐姐的学业也很顺利,该上高一级学校的,都顺利考上了。

1960年中的某一天,因在公路局党组织拟定的疏散下放人员名单中,有我母亲的大名(一个职工家属,是如何被这么大的一级党组织在这种关键时候看上的,至今我仍难明究里),我这个尚在读小学的么儿,不得不随母亲来到××县×××公社营盘管理区(相当于生产大队)落户务农。

在营盘,我们共生活了近八个月——说来虽短,但是,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至今回想起来,仍是那么的清晰。

公路工程局派来“护送”我们疏散下放的两个干部,吆五喝六、横眉竖眼,一副凶霸霸的样子——用今天的话说就叫做:完全像在押送劳改犯。可能与我刚读完《水浒传》有些关系——因为我老觉得他们与书中的那两个天良已丧的公差——董超、薛霸太相像了。

疏散下放如此这般的开始,使我产生了多个困惑、疑问——其中最主要的有三:

我母亲何罪之有,受此对待?我何罪之有,受此对待?这样的做法,与我聆听过的共产党的行事主张,为何如此天差地别?在我所崇敬的共产党人的队伍中,为何也有董超、薛霸一样的人物?

1960年,正是“新中国”大办人民公社的年代,也是三年大饥饿的第二年。在营盘,深深地触动我这颗少年心灵的事情有许多,其中,又尤以以下这几件事情使人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