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上冲一条小街上,51岁的钟德昭经营一家公用电话铺,在手机极为普及的今天,他的生意不好。邻近居民已经不再记得,这位言谈不多、时常在门口静静喝茶的男人,30年前曾经奔赴中越边境,参与那场至今仍有争议的战争,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很少再提起这段往事。

钟德昭在1978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原第55军163师494团二机连的一名机枪手。由于当时的特殊形势,他入伍后就和众多新兵奔赴中越边境线上的广西凭祥市夏石镇,“当时看到边界两头一直有人巡逻,形势非常紧张。我们就知道快要打仗了。”

关于这场战争,中越都宣称取得胜利。中国官方电台曾指“越南政权三番四次挑起边界事端,严重地骚扰了中国边民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而越南的河内之声广播电台则表示“北寇妄图侵占邻邦的领土,以遂其称霸亚洲的狂妄野心”。

回忆当年,钟德昭坦言战前有过恐惧,不过,部队一直提到“国家曾经支援越南,可现在越南倒过来侵犯我们”“越南的武器大多数是中国供应的,而他们参战人数比我们要少得多”,又让他平添了一份保家卫国的勇气。

钟德昭回忆说,所在的二机连共有四个排,每个排下辖三个班,每班八个人,共分配一支重机枪,外加两支56式的冲锋枪。除了班长与副班长以外,其余士兵绝大多数都是新兵。

上战场前,钟德昭用枪还不算熟练,“我们每天拼命训练,甚至晚上也加班加点,入伍45天,也就是1979年2月17号,我们就上了战场。”

钟德昭参与攻打高平的战斗。被称为“硬对硬的苦仗”的高平战事,在他看来其实是指挥不力:“对方守住山头,我们从四周包围了打上去,硬着头皮往上冲,死伤实在是太多了,这是用生命作代价换取的。”

作为机枪手,他被配入的步兵连在高平一战中是主攻部队,连队里三分之一的战士牺牲,剩下三分之二的战士都不同程度受伤,他本人被炮弹碎片击中手臂。

中越之间的另一重要战役——谅山战役,在他眼里则是“指挥更有力、更有秩序,伤亡较少的一场胜利。”钟德昭告诉本报,在高平作战时,部队还在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过后就没有再提起。

1979年3月11日,钟德昭跟随部队撤退,回到了中国边境。

对于中越这场战争,一些研究文章显示:当时中国参战人数为20多万人,但也有人指出实际参战人数约有50多万;越南国防部军事历史院编写的书籍则指出,中国动员了60多万军人。中国官方没有发表战争中的具体伤亡人数,而越南资料显示:中国军人受伤的6万余人,被击毙的2万人。

30年过去了,中国称为“自卫反击战”,越南称为“1979年越中边界战争”的这一段历史,两国的政府都很少再提起。关于战争的真正起因,以及战后的低调,曾经参与其中的钟德昭也没太多的反思。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他所应该考虑的,令他感到不公平甚至愤怒的是如今自己的生活缺乏保障,“各种诉求都不被重视”。

“我们曾经多次试过上访,希望可以解决社会保险的问题,但总是没有结果。”钟德昭有点无奈。

在战场上受了轻伤的钟德昭,没得到国家颁发的补助金。在部队服役三年后,他转业回到广州,其间辗转换过几份收入微薄的工作。90年代的下岗大潮下,他失去了工作。

正因在部队的这三年经历,令他觉得今天“蒙受了损失”。家在广州萝岗区的他,在2002年家乡土地被征收、村民分配相应股份时,他被拒绝了,理由是“当过兵就不能分配股份”,这让他感到非常委屈。他告诉本报,与家乡没有参军的其他村民比较,在股份分红上,他平均每年减少上万元人民币(约2200新元)的收入。

他经营公用电话业务养一家四口,生意相当平淡。一个人寂寞地守着公用电话时,他经常会产生“不公平”的念头。如今的同村人如果参军,村委会将按照当地最高收入给予补贴,“也就是说两年义务兵,可以有(人民币)20多万元(约4万5000新元)的收入。”钟德昭有些失落。

把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

住在广州,81岁的张传也是退伍老兵。他的家非常简陋,屋里只有年代久远的木床与木凳,唯一电器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在谈及军旅生涯与参与中越战争的儿子时,不住地叹气。

张传14岁就加入部队,曾经参加抗日战争和朝鲜战争,在军旅生涯中共获15枚军功勋章。1979年中越战争时,他把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

“送他去当兵,当时觉得是一条出路。”张传说。可如今看到自己退役年老后的悲凉情景,他早已改变了看法。

他儿子退役后死于骨癌。张传独自一人每月靠领取广州市民政局(人民币)1000元(约220新元)的补助过活,他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却没足够的医药费到医院治疗,痛得厉害时就用风湿膏药应付一下,“现在除了我的军功章,我什么都没有了。”张传说。

张传近年来与广州其他退伍军人多次上访,要求改善老兵的待遇问题,包括医疗与基本生活保障,“为国家流血流汗,我觉得很光荣,但现在国家对我的待遇,真的让我非常想不通。”

张传属于敢怒敢言的老兵。他说,由于他是老兵集体上访的组织者之一,公安局与街道办的干部们常常会来拜访他,他甚至怀疑电话被监听:“他们(公安)知道今天下午有媒体记者过来了,所以专门又来看我了。”

每月补贴不够看病

老兵上访要求改善待遇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介绍,参加中越边界这场战事的中国军人,部分在战后进入国家机构,或在转业之后适应市场环境,但相当一部分转业军人如今生活窘迫,尤其进入企业又被迫下岗后,生活更是艰难。而近年来各地屡屡出现退伍军人上访的事件,都与基本生活保障无着有关。

2007年6月,广州6000多名退伍军人到广州市委上访,要求改善福利待遇。

去年12月,湖南郴州100多名退伍军人上访当地政府,要求落实失业保险、医疗保险与养老保险,并解决下岗人士的再就业问题。

从去年8月1日起,中国军方提高优抚对象抚恤补助标准,对部分1954年11月1日后入伍并参战的退役军人发放生活补助,对无工作单位的退役军人,则参照一般带病回乡退伍军人生活补助标准,居民户口每月360元(约80新元)、农民户口每月230元(约50新元)。

但今年3月,广东鹤山100多名越战老兵再到广东省政府上访,其中一名老兵在面对媒体时说:“每个月的补贴抵不上我们看病时的花费。”

原55军163师494团步兵四连的朱燕基(51岁)患有严重关节炎,他说:“打仗时在地洞里生活,湿气很重,从战场上回来后,90%的人都有关节炎、腰痛和骨骼方面的毛病。每逢天气发生变化,这身体的疼痛比天气预报还准。”

老兵以自己的方式纪念历史

如今,中越两国已建立“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今年作为“中越战争30周年”,官方也都选择了沉默。而对于亲历战争的士兵来说,战场上的每一天都是难忘的经历。

中越战争的相关网站上,“寻找当年战友”是论坛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帖子,一名替父亲寻找战友的网友说:“我父亲很想念你们,虽然都记不清你们的名字,记不得你们什么样子了,但是他还是想再见见昔日的老战友。”

尽管没有官方的纪念活动,但老兵们每一年都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段历史。广东增城与新塘的越战老兵们,每年都会在2月17日,也就是战争开始的这一天,聚在一起,回忆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

广州萝岗的老兵们则在每年的3月11日,把酒言欢,纪念自己的青春。

“人生就像一场梦。”朱燕基在与战友聚会时感叹。和其他很多老兵一样,朱燕基现在不太愿意对外人提起当年,他认为这段历史“说再多也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