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终于有机会游览美国,而且是住在空空梦想了八年的城市波士顿。波士顿属新英格兰地区,是美国早期最主要的城市,有许多风景古迹可看。在计划离开的前一天,专门要一位朋友带我去了著名的康科德镇,康科德镇的北桥是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不过,我更想去的是一个风景区——瓦尔登湖。

在北美的景色中,我感觉,瓦尔登湖并不出众,至少,许多森林间闪现的水面让我一见惊心,瓦尔登湖没有,但瓦尔登湖是一定要看的,因为那本叫作《瓦尔登湖》的书,从1848年起,向往简单生活并首倡公民不服从思想的梭罗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把一种简单到近似原始的生活过得充实而津津有味。

而最早知道《瓦尔登湖》这本书,是因为诗人海子,1989年春天,年轻的海子带着《瓦尔登湖》走向了山海关的铁轨。

今天,是海子辞世20周年忌日。

身处2009年的中国,20周年无疑是一组敏感词,但海子的诗歌并不敏感,我们可以谈几句诗歌。以今天的视角来看,海子诗歌的文字本身可能并没有达到与他标志性的名字相称的高度,但在20年间,现代诗人中尚无人能够超越他在现代诗歌史上的地位。他的诗歌谈不上“成熟”,不过,对于海子及其所处的时代来说,成熟差不多是一个贬义词,因而,成熟与否并不重要,海子之所以从一个生前并不特别出名的诗人,成为今天教科书选文作者,归因于他对现代诗歌语言的独特贡献。

自白话文革命以来,现代诗歌经过二三十年代短暂的尝试,很快便沦为政治革命的附属物,尤其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诗歌几乎成了顺口溜和回车键的同义词,即使是以今天诗派为代表的朦胧诗,仍较多地承载了政治和思想反抗的功能,直到海子那个时代的诗人,才最终恢复了诗歌、心灵与生活的正常关系。作为一个天才的语言使用者,与以翻译体模仿西方诗歌写作的诗人不同,诗歌语言独特的本土化要求,使海子在其它艺术仍在较多地模仿和无效实验的时候,就抵达了以文字开拓心灵空间的高度,他以前所未有的自由姿态,摈除了思想、格式、组词、节奏等加诸诗歌艺术的种种限制,将我们的语言引入绝处逢生的开阔领地。

更重要的是,他主要依靠对于汉语的敏感,而不是对各种诗歌理论的生吞活剥来写作,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面对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他只带了一双目光纯净的眼睛。因其纯净,海子对世界的感受是新鲜而好奇的,因其新鲜与好奇,海子为我们寻找到了汉语新的精彩与魅力。

但这样一个天才的诗人,在诗歌写作最旺盛的时候,怀揣《瓦尔登湖》走向山海关,选择了与这个世界的戛然而别。他是诗人中感触最灵敏的一个,在他之后不久,骆一禾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自杀——绝食。(今年的5月31日将是骆一禾去世20周年忌日,到那个时候,我怀疑中国诗歌界能否组织起一次稍具规模的纪念活动。诗歌也要在警察局备案。)

已有很多文章讨论海子之死,我却只想套用自杀于1991年的诗人戈麦的一个句子“如果种子不死”发问:如果海子不死••••••

是啊,如果海子不死,他会怎样?一般来说,几年的不得志生活熬过去后,他会被评为讲师、副教授,分一套福利房,找一个崇拜诗人的女学生做老婆,然后晋升为教授,做上博士导,然后开始参加一些报纸电视组织的文化活动,说几句时令的废话,拿一些出场费的红包,然后,开始在自己的粉丝中物色情人 (当然,不要找有凶悍男朋友的女研究生做情人,否则可能被捅刀子)••••••

如果活到今天,海子会适应这样的生活。但1989年的海子,却用一个近乎孩子的目光,蔑视了这样的未来。他和骆一禾的年龄比戈麦要大一些,因此,不需要等到亲眼看到“世界的血”,他就厌弃了过于城府化的世界。如果坚持活下来,他需要向世界投降,而不能幻想改变这个世界。他不想投降,于是,在一个复杂而浑浊的时代开始之前,他用诗歌和血封存了自己的简单和纯净。

也许,海子不会后悔,在以诗人的真诚将生命与诗歌的纯净融为一体后,他比一般人更难适应这样一个复杂而浑浊的时代了。

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复杂而浑浊”,而不说好与坏:当千万劳工大军挤火车奔向血汗工厂的时候,他们的村支书足不出户就可以活得无比滋润;城市发展的步伐与野蛮拆迁同步,财富与靠近权力的距离直接相关;当许多大腹便便者千方百计想着节食减肥的时候,却躲不开三聚氢氨;网络的信息爆炸使我们有读不过来的信息,可是,要阅读某些关于基本事实的信息,我们必须需要有高超的网络翻墙术;即使对政治警察来说,立功受奖也不再是升官的途径,想升官,活捉几个异议分子远不如给领导送上一叠钞票;当很多人因为买不起房而不能结婚的时候,一个市长的情妇多得要用MBA知识来管理;20年前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大多过上了无产阶级的日子,而至今自称无产阶级的公仆们已全家过上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一个号称GDP高速增长的社会,却一直为内需无法拉动而苦恼;对计划生育来说,海子式的自杀显然不够,要靠煤矿爆炸、灭门惨案,甚至与警察玩非常6加1游戏••••••

海子提前看到了这一切,好与坏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这个世界是否纯净,于是,他在这样的时代完全展开之前,与我们这些被迫接受复杂与浑浊的人不辞而别。此后,世界在未来的分野处滑向一个令人惊讶的方向。

当我们享用着可能比20年前富足的生活时,我们可以嘲笑海子的幼稚,如今,我们越来越牛,因为我们的体形越来越胖,有胆量“可以说不”,可以煞有介事地声称自己“不高兴”,并自以为这样的“不高兴”是件多么强大的事。对一些人来说,汽车、洋房、海滨度假、海外购物都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买完洋货之后,我们可以关起门来过山寨版的贵族生活了。

真的,简直是什么都有了,你甚至可以漫不经心地说,所有的批评都只是失意者的自怨自艾。

可是,这个世界的复杂与浑浊真地给了我们需要的生活吗?还记得诗人海子用生命看护的东西——纯净吗。

纯净是什么?纯净是在我们成功出售一件假货后,购物者那被嘲笑的心。或者说,纯净是失败者的专利。我们都想做胜利者,因此,在一声枪响之后,在扩散的血迹中,我们不得不随波逐流地奔向了复杂与浑浊。

可是,在纯净与浑浊之间,你会让你的孩子做何选择?

在美国,有很多中国移民用现金购买了漂亮的大房子,他们的购买力比一般美国人还强。陪同我游览瓦尔登湖的S也是其中之一。来美国还不到一年,S就在康科德镇的富人区买了接近1000平米的房产,并一定要我去参观他的林间别墅,“我家的房子比胡锦涛住的还好。”在中国,他是成功的企业家,并有代表或委员的头衔,作为一个知识性的年轻企业家,在中国,每年他可以轻轻松松赚到几百万,但他还是选择了移民,来到波士顿重新读书,“至少5年不回中国”,至于孩子,最好永远不要回去。

“中国社会太复杂,人心太险恶。在中国,我从来没有安全感,但是美国有。”这是他的原话,一字未改。面对瓦尔登湖透明的湖水,他说:“一个国家的水质与人心的纯净程度是对应的。”

他留在美国,我还要回去,除了纯净的湖水之外,我还会失去什么?美女的微笑?

自然,只要愿意花钱,在中国可以买到比美国更多的东西,包括美女的谄媚,但是,走在大街上,当我色而不淫地朝一个陌生的美女看去,她可能挺起刚刚隆过的乳房以显示其魅力,如果我与其搭讪,她脸上将是一幅冷漠与防范的表情,内心或许会骂上一句“德性”,是啊,你知道我是谁,骗子、拆白党、人贩子都有可能,但是在美国,在欧洲,如果我朝一个陌生的美女持续看上三秒钟,她将回应我一个纯净的微笑。无偿的、免费的、纯净的美女的微笑。

纯净与浑浊的区别,当然远不止此。至少,当你走进一家政府机关,它的工作人员会尽可能对你说是,而不是“说不”,你在一般路人的脸上所看到的表情,也多是平和与高兴,而不是冰冷与“不高兴”。简单与纯净有什么不好?海子幻想的,未必一定是大海边的春暖花开生活,未必一定是梭罗的木屋,梭罗也只在那里住过三年就走了,可是,纯净却与此相关,是我们内心对于安全、平等、简单、人性生活的希望。

事实上,我们仍然在向往纯净的星空、河水、阳光、空气与友情,只要我们的内心还有着简单与纯净的本能需要。但二十年改变了什么?丁子霖的眼泪也越来越浑浊了吧。去年深秋的一夜,在刘晓波家中与其长谈,他沾沾自喜地对我说:“象我这样简单地活着,想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竟然也过来了,算是个奇迹吧。”如今,他又活到一间黑屋子里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子的绝望已是历史,他逃脱了我们必须面对的20年,今天,我们被迫体验着他的绝望,尽管在一声枪响的分野之后,我们震惊继而骄傲地走向了世故与“成熟”,但我们至少可以再读他的诗歌,正如再听上世纪80年代的那些歌曲,这会使我们记起,在“世界的血”降临之前,我们都曾被简单与纯净的理想感动过,那才是最能触动我们灵魂的东西。

                    2009年3月26日于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