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封面)
本来计划好大假第一天去高庙,那里粮食酒的诱惑难以抵挡,而且昨晚已经告诉老太,7点前一早动身,避开大假“瓶颈”,直赴高庙。主意是在睡觉前改变的,因为下午收到了吴茂华先生惠赠的厚礼——她刚出版的新作《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
对我而言,这确实是一份厚礼,一份出于意料、从天而降的厚礼。前天上午,忘年交张先痴先生夫人杨文婷女士微信要我的详细地址,说吴茂华要送我一本书。没想到昨天下午书就到了手上。拆开包装,立马看见《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两行字。书名旁边,还立着一个笑眯眯的流沙河。装帧设计典雅庄重,连颜色都是我喜欢的那种!
读书人得到作者本人亲笔书赠的新作,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想到我和吴茂华仅见过两次面,却蒙她不弃惠赠新作,欣喜之余,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是的,岂止是意想之外的厚礼,对我来说,还是从天而降的“及时雨”——我为写“流沙河的幸与不幸”一文,收集资料已经好几年。几年下来,自感收获颇丰。但无论怎么“丰”,总没有妻子对丈夫的了解那么真吧?吴茂华与流沙河结缡26年,这20多万字的一本书,怕不把流沙河里里外外写个通透?有了这本书,已有的“资料库”顿时扩容。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此书在手,云胡不喜?
信息时代,资料来源不少,书报广电,都是渠道。上网搜索,更可谓汗牛充栋。即使在被强行圈禁的局域网上,也可谓“汗羊充栋”,或“汗狗汗猫汗耗子”充栋。但真真假假、几分真几分假,往往还须推敲判断,再来一次“鉴宝”。如今,官样文章需要警惕已成常识,对“如假包换”的东西留个心眼几乎也成共识。但对吴茂华写的文字,我信得过。
这可不是得了人家的书,嘴软说好话。这是经验和直觉告诉我的。
“在专制制度的天空下,耳闻目睹我的熟人友朋中,一生里受过政治迫害,尝过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的人不少,至少都有十七八位吧。据我观察,这类历经沧桑,劫后余生的‘分子’们,身心创痛巨深,大都患有后遗症。或愤世或颓唐、或麻木或混沌,甚而跪下为奴向主求荣的也不乏有人。而真正大彻大悟、灵魂站立不倒的是很少的。人皆是血肉之躯,天生软弱不足深责,因为该戟指声讨的是戕害人心的始作俑者。”
跋文对张先痴蒙冤23年表示强烈义愤,对他的强项不屈翘指赞赏,对受害者群体遭受的非人苦难表示同情、愤怒,将他们在暴政下显示的人性之弱归之于专制制度的始作俑者,而不是一味责备劫后余生的“分子”们愤世、颓唐、麻木等等。文章表现出的锐利目光和悲悯情怀令我感动。读后不舍,又在网上搜索,继而就读到了她另外几篇文章,譬如“现实与荒诞——读周孜仁《红卫兵小报主编自述》”、“甲申年的杀人有道——张献忠屠蜀三百六十周年纪念”、
“庆贺张思之先生九秩华诞”等。
凑巧的是,前年春天,我和方德、小艾兄相约,去冉云飞家听他讲经。因为去迟了,冉兄讲的经没听几句,却完整地听到了吴茂华的即席发言。当时,我还不认识她。知道她是吴茂华,是因为冉云飞在介绍她时,恭敬地称她为师母。介绍完毕,又谈了对某个学术问题与流沙河不同的见解,并请师母吴茂华回去后向沙河老师转达、请教。那天,吴茂华的发言我不太懂,但有耳目一新之感。原因是她谈的宗教问题我闻所未闻。具体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她的优雅风度和靓丽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使我回家后写了一篇感受,发在朋友圈与大家分享,标题就叫《惊鸿一蹩吴茂华》。
(中为流沙河、右1为谭楷)
那是第一次认识吴茂华。第二次是在她家,时为去年夏天。老友谭楷(原《科幻世界》主编)自加拿大返蓉,因一学术问题需要请教流沙河,邀我同行。那时,我已经有了要写“流沙河的幸与不幸”的打算。谭楷老大哥的邀请正中下怀!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流沙河这个曾经的“钦定”大右派,但和吴茂华却是再次见面。一到,吴茂华就叮嘱我们说,沙河老师身体欠安,不要谈得太久,时间把握在1个小时之内。爱夫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爱,也融入了她这本新作。书封右下角“吴茂华著”旁边那几行小字:“不经意抬头,透过道旁未凋尽的梧桐疏叶望去,却见夜空清冷,一弯缺月窥人。大街上车水马龙,市声嚣嚣,我和他有如临无人之境,走了几个来回记不清了。”几十个字,有人有景有情,情景人交融,令人回味。读了正文,知道这是吴茂华对她和流沙河第一次见面的记述(见《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P010,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页码表示本书,下同)。
吴茂华把这段话印在书封上,可见她对这段情的看重。因为两个人的情感经历有相似之处,流沙河对这段情同样爱惜。吴茂华写道,流沙河为纪念他们结婚20周年,写联“互拭寒衾搜夜话,相携窄巷买晨蔬。”,“……疾病发作疼痛难耐。伏床上,流沙河给我轻捶打。窗外春寒,室内和暖。”(P221)
自他们俩选定1992年10月19日结婚,到现在已经26年。和所有的夫妻一样,也有过龃龉,闹过别扭。吴茂华曾有“三天黑脸不与他说话”的时候(P160)。吃饭时,“除了早餐他是主动端碗外,午饭晚饭要靠我反复大声地喊,像喊大河对门的渡船那样艰难。”(P188)。家庭生活琐事也有记述,恰恰是这本书的生动之处,使读者看见了一个更加生动的流沙河。
当然,并非仅仅如此。不然就不是吴茂华了。
《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全书23万余字。分生活篇、文友篇、文事篇、片语篇、行旅篇和附录六个部分。从篇名可以看出,书中包括了流沙河家庭生活、社会活动、文化活动和行止、话语等多方面的记述。“附录”篇则是江功举、邵燕祥、黄一龙、冉云飞、曾伯炎、伍立杨、岱峻等各界人物眼中的流沙河。这又从多个角度把流沙河展现在读者面前。书中内容截止到2017年底,实实在在是一部“流沙河近年实录!”
吴茂华说:“在下虽然力所不逮,终成画虎类犬,但有一点是成了的,那就是客观实录,一字不虚!”。又说:“我与先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耳鬓厮磨二十六年,难免窥见那月球阴暗的一面,如何描画其真实面貌,使我颇费踌躇。后来我想,应当客观白描,摒弃文学铺张夸饰,拒绝发水灌料,而诚实记下他的言谈举止,通过这些‘干货’让人物自己说话展现韵致丰神,这也是我非实录不可的初衷。是否达到如彼境界,读者诸君鉴之。”(P002自序)
有幸作为先睹者之一,窃以为吴茂华此言不虚。
譬如,我认为流沙河是一位具有反思精神的人。早年他因“钦点”,冤枉被打成右派,因而挨整和“平反”后的名声都很大,还担任过省作协的副主席。“平反”后一段时间一度相当活跃。如果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其“光辉前程”哪是大师“余含泪”或职务与他“平级”的另一个省的省作协副主席“王做鬼”所能比?但流沙河“自一九八九年之后,他就拒绝与上面打交道,自立下‘不参加会议,不担任任何职务’的规矩,并且平常在和文友言谈中往往也是‘说大人,则藐之’,基本保持了文人纯粹之风。”对流沙河来说,那个年头是条线。那年之后,清醒了。他自己认为:“但那场风波后,我才更深地意识到应该联系到以前的历史看问题。我们这些人,别看当了‘右派’,其实也是极左政治的产物,自己也曾参与制造了极左的历史。”
(P207)
他的反思是深刻的,一旦清醒,不再回头。2013年初春,流沙河接受《第一财经》记者电话采访,记者假设穿越回57年,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流沙河这样回答:“假如能回去,我会痛骂自己一顿。我在一九五七年前的每次运动都非常左,总是上纲上线,用非常左的口吻批判别人。如果能回到那一步,我会痛改前非,远离政治。”(P211)
他的反思是痛苦的,流沙河72岁时(2003年),写成《满江红•卧疾反省》:
医院楼高,窗窥我,弯弯眉月。输液线,悬瓶系腕,深宵未绝。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里肮脏屑。症状凶,臌胀似新坟,肠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罚我绞肠痧,排污血。
2003.5.17于省四医院“(P142)
医院楼高,窗窥我,弯弯眉月。输液线,悬瓶系腕,深宵未绝。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里肮脏屑。症状凶,臌胀似新坟,肠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罚我绞肠痧,排污血。
2003.5.17于省四医院“(P142)
“对我的过去挨整遭打击,我现在认为是报应,五十年代初我是信徒和积极分子,批胡风就很有劲,后来我当‘右派’被整,同样是活该。”(P204)
因为反思,才有救赎。流沙河后来沉入庄子研究,想必与此有关。“我这辈子读书,被庄子救了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五七年后,读庄子叫我解脱,重新树立是非荣辱观;第二次是八十年代结束后,彻底失望,陷入苦闷,是庄子哲学叫我看透,从此尽量远离。”(P209)
远离,也许引起误解,有人以为流沙河逃避现实,也有人认为他得够了好处便抽身自保。吴茂华在“小曾哥冲冠一怒”中有段叙述,在一次会议上,流沙河讲文字学知识和庄子过程中,曾宪东“像剪径的绿林好汉般跳出来大喝一声:‘流沙河,你是钦点的‘大右派’,你应该写一部反映‘右派’经历的思想史、灵魂史,为黑暗时代留下证据……’”吴茂华认为曾宪东出言虽重,却也不无道理,但“写作事,不管是内容还是题材,只能作家自主,他人如你我等,想要迫人从己,势所不能矣。”(P232)
写流沙河,吴茂华践行本书宗旨“非实录不可的初衷”。对涉及流沙河的文友,同样“客观白描”“诚实记下”,读来莞尔。如车幅,她描写这位报业老人、饮食菩萨:“自九十年代以来,成都的餐饮业发展红火,他还是改不了十处打锣九处有他的德性……他老人家亮闪闪的白发稀疏,头戴一顶贝雷帽(他自称蓝盔部队),脖子上还缠一条点花绸巾,大腹便便坐在轮椅上,被人前呼后拥抬上抬下,出入灯红酒绿馆堂,觥筹交错于美味佳肴间,于盘中指点江山。美食大家的气质风度,舍他其谁!”(P075)
写龚明德:“如果你有幸与龚明德是邻居,那么你一定常常遇见他穿一身旧兮兮的衣服,和成都街巷中收荒匠别无二致,提着大捆小包的旧书,犹如黄金在抱。你看他眼睛在镜片后面放光,黑不溜秋的脸上布满贪官的表情,兴冲冲情切切,大步流星在玉林北街奔来走去……”(P087)
这些趣味盎然的文字,使人打开书便欲罢不能。但在阅读过程中也能感到歉然之处。有的文章明显欠缺完整性,有的人名根本无需“敏感”避讳。而没有后记更使人感到整本书收尾突兀。我本打算把这几点想法告诉吴茂华,但还没开口,吴茂华已经直言相告——原来这不是全本!
谢显宁 2018-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