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不算长的生命写出并发表出版了很多精彩作品,这是一些作家甚至“大作家”都望尘莫及的。其他人我不知道,日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还有同样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的莫言,都对鲁迅敬重有加,甚至说崇拜,也不过分——本人读过他们这方面文章。

鲁迅最精彩的一类作品,就自己看来,恰是那些批判甚至抨击政府作恶的杂感。

1926年“三一八”后他一连发表多篇文章,谴责当时民国“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的学生和群众,尤其恶劣的是,虐杀之后,“还要下令,诬之曰‘暴徒’!”回想一下,此与多少年后一群人的腔调,何其相似乃尔!更“乃尔”的是,那些学生、群众的请愿并非为他们自己,而是为“援助外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真正的爱国。这让鲁迅愈加悲愤,愈加痛恨,因而下笔也就愈加激烈。特别是针对事后像陈源这种北大教授对遭遇大屠杀的人们说出的“一番风凉话”,让鲁迅愈加不能容忍,在抨击段政府的同时也狠狠地讥刺了这类学者。

今日回头看看,当年有几个高级知识分子做到了鲁迅这样。如鲁迅有勇气者,寡矣。
 
 

鲁迅有关“三一八”的檄文,由于中间隔着一个时代,又加之要利用鲁迅歌颂后来的时代,因此,有那么一个时间段,中学的课本上也就选了鲁迅当年有代表性的文章,比如像《记念刘和珍君》——估计后来读过完整中学的人们都学过这课文,这里不多啰嗦。

其实鲁迅早在“大屠杀”前一年即1925年初还写过一篇杂文,题目叫《忽然想到》,收在《华盖集》中。快一百年后的今天,一个仍然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中国人,夜深人静,读此文,心情颇不平静。

《忽然想到》,有四大段。前两段看似“闲话或笑谈”,但已在批判这个民族的胡说八道,不思进取:“宋的《洗冤录》说人骨,竟至于谓男女骨数不同;老仵作之谈,也有不少胡说。然而直到现在,前者还是医家的宝典,后者还是检验的南针:这可算得天下奇事之一。”鲁迅为什么不相信中医,因为他本人学过西医,知道当时的中医是怎么一回事,包括中医喜欢听信一些胡说八道,况且他的父亲又是让那庸(中)医治死的呢。

文中还举了一个治牙痛的例。鲁迅像开玩笑地说:也许太古的中国人可能都很健壮,没有牙痛病吧,可中国人患牙痛怎么也该有两千年了,可一直没人想出如何治牙痛的法子,“拔牙的所谓‘离骨散’,乃是理想之谈,实际上并没有”。然而如果问题仅止于此,倒也罢了:“牙痛了两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个好方法,别人想出来了,却又不肯好好地学:这大约也可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罢”。做为近一百年后的读者,容本人接着作者的话说,问题如果仅止于在牙痛这一“点”上不肯好好地向别人学,倒也还罢了,试看今日,作者所指出所讽刺所批判的现象,不仍然非常严重地存在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吗?

想想吧,五千年,或两千年,从一个又一个朝廷到一种又一种政府,始终不懂如何治国。见别人找到了正确的方子,这个国家连试都不试,就说人家那“方子”不合国情。前两天(5月7日),就连巴拿马这样的小国都知道一个国家要想实现公平公正,只有让人民通过选举来实现,因此国家领导人必须通过选民投票选举。然而央视就像网络上流行的“吃瓜群众”,只喜欢看人家选举,看人家热闹,然后报道给可怜的中国人看,而我们就是不学不学不学。

为什么不学?这种所谓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说人家那是“邪路”,只有我们走的才是“正路”,且下定决心,永远摸着石头走这种“正路”。可实则呢,在本人看来,他们仿佛就是不想在这个国家实行公平公正,不想让人民享受自由民主。若鲁迅在世,真不知会写出一篇怎样的杂感,又会怎样地批判和讽刺有权力代表这个国家的一些代表人物。

用鲁迅的话说,“建筑之偷工减料,办事之敷衍一时”,皆缘于中国人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并且完全可以此“来类推更大的事”,因为它们“都是出于同一病源”。在这样一种国家,忘记先烈,或“许多烈士的血被踏灭”,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事了。说到这里容插一句,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三十年前?记得当年在中国北京发生的那件大事!又有多少人记得那些学生?政府乃至整个民族,都在有意无意地遗忘,一心做梦,一心奔向“新时代”。

回过头说,看到这些现象,鲁迅非常难过,甚至觉得他的神经都有点不正常了。他认为很多中国人早已忘记为建立中华民国牺牲的先烈,这让他觉得仿佛很长时间没有了所谓中华民国。因为现实给他的感觉是:建立民国以前,他是奴隶;民国成立后不久,他受了那些原来也是奴隶的骗,又变成了这些骗子的奴隶。于是他终于明白:

有许多民国的国民,其实正是民国的敌人。

他希望能有人好好做一部民国建国史,讲一讲民国的来源。

不然,给人的感觉,中国就是一直在原地踏步。这一点鲁迅不仅感受深,而且用他那妙笔生花的“金不换”,生动地为我们表达了出来: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

 

不过,那“涂饰”那“废话”,都只是官史。如果看野史,就看得很清了。

像秦汉,跟现在比,情形肯定相差很大。但从唐宋以来,就让人看到这个可怕的民族,某些思想行为,一点都没改变。特别是“五代”以降:“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不要以为“五代、宋末、明季”仅仅与鲁迅所生活的时代相似,印象中前两年还不时地看到有网友喜欢引用“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这一金句。甚至看到有人把一百年前鲁迅的文章弄上网络,让人们没有丝毫“违和”感,或者说,鲁迅那文章,简直就像为眼下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所作。

至于鲁迅接着说的,拿明末做例子,则认为他生活的中国,那情形比明末“更腐败,更破烂,更凶酷,更残虐,现在还不算达到极点”。什么样才算到“极点”呢?鲁迅只说到满清的兵到来,之后就没法说了,因为没有人能说出自己身后的事。

于是作者感叹,“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令今天的人们难堪的是,近百年后,周孝正教授用他的“不可低估”证明了鲁迅当年的感叹并非杞人之忧,这就是:“千万不可低估人民的愚昧程度(文化水平越低愚昧程度越高,因为他们不易通过互联网看到真实的东西)”。而鲁迅说的是,中国人,无论生在怎样的环境,过着怎样的生活,“都能变出合适的态度来”。更可怕的是:“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且“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命运。”这大约也正是鲁迅为什么一直很悲观,并在悲观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批判国民的“劣根性”之故。

不过,鲁迅在《忽然想到》这篇杂感的结尾,也还是给了我们一点希望,一点信心:“‘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一出轮回把戏而已么?”作者显然不信——又过了一百年后的我们,更有理由不信。

因为人类毕竟要往前走的。民主一定能战胜独裁,就像文明也总是要战胜不文明一样。试看这个星球上,还有几个国家面对学生或群众合理的请愿,像近一百年前或三十年前那样,有勇气开枪甚至动用坦克呢?

201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