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民革命的口号天天响彻大街小巷,北伐军的先头部队进了湖南,这些广西猴子兵打仗很厉害,放话说要打到武汉去,打到南昌、南京、上海去,还要占领北京。湘潭城不大,工人运动不太红火,乡下的农会闹得特凶,天天都有消息传来,哪里的恶霸被出了谷,游了垄。就连铁匠和龙婶子都忍耐不住,隔三岔五跑来田家报告新消息。其中有个消息是韶山冲的毛润芝在广州做了大官,这个新闻使张汉泉一下子想起了不知下落的姐夫,暗忖他莫非也逃去了广州。
田梅生仍旧淡淡地看待种种新鲜,极少给时间让田懿出去待上半天,同时要求张汉泉收工后尽快回家吃晚饭,饭后与田懿一道听他授医课。田懿偶尔撒娇喊累,是因张汉泉三天两头带回来新潮报刊,他们都爱读,心儿跑往了外面,但不敢让老人独个儿忙碌,如今闹工运闹农运,打架斗殴的事儿陡增,伤痛患者多了起来。
一天断黑时分,王师父急急奔来田家,告道舅老表在坪石采石不慎被滚石砸了腰子,在当地治了半个月不见成效,今被抬回家,指明要师父去救救他。
田梅生识得那个石匠,二话没说就叫张汉泉揹上药箱,陪他去走一趟。
那个石匠家住九总,紧挨江边。从石匠家出来,夜已深。年岁不饶人,田梅生走路很吃力了,张汉泉只能陪着老人缓缓行走。临近十二总,巷子深处突燃起火把,伴着大呼小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杀人啦,莫让他们跑了。”
田梅生和张汉泉很快就猜出个大概。两个月来,不断地有大户被农会整得熬不住,纷纷往上海、武汉跑,头脸小的就逃省城,再不济的也要躲进湘潭,看来,某个躲进湘潭的土豪被纠察队发现了。至于杀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就猜不准了。
“看看去”。田梅生果断地吩咐。
巷内火光处,围着一堆人,好事者仍在涌来,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军人。人们七嘴八舌,果然被田梅生猜中了,那个又给跑掉了的土豪被当兵的发现了,他们原来是一个乡的。军人去抓那人,那人的两个儿子持刀就朝军人砍来,军人掏出手枪,却卡了火。眼下,军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手臂身上全是血。人群中有人识得田梅生,马上大叫:“让开、让开点,有救啦,田老爹来啦。”
田梅生吩咐张汉泉:“快,先止血。”
片刻后,他又道:“伤得不轻,抄近路,先背回家去。”
一家三口人忙了个多时辰,才把那负伤军人安顿妥当。军人的血衣被剪开,换上了张汉泉的衣裳。原来是个稚气未脱尽的青年军官,因为只有军官才佩手枪。
“他是湖南人,弄不好还是本地人。”张汉泉告诉田懿。
“何以见得?”
“那边人讲的,说他认出了恶霸,所以……”
田梅生道:“不要管他是哪里人,是什么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这点要切记。”想想又道,“我要去歇歇啦,汉泉,你从今天起,就睡家里,诊所忙的话,你就不去做工啦。”
翌日,来了两个青年军官,告道负伤的军官名叫栾和文,确是湖南人,但不属于广西过来的第七军,应是其他队伍先行入湘的人员,负有其它任务。他们询问了栾和文的伤情后,认为就在田家治疗可能更合适。关于栾和文负伤的情况以及治疗费用,他们会联系友邻队伍作处理。
栾和文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苏醒,护理工作主要交给田懿。遵照田梅生吩咐,田懿买回鸡蛋、乌鱼、精肉等营养品。田懿不便做的事,就喊张汉泉。
几天后,栾和文就和这一家人处得很亲热。他主要是失血过多,身子虚,刀伤不致命。田梅生认为,静养个十几天就行了。
一天午后,张汉泉坐在栾和文床边,郑重其事:“栾排长,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只管问。”
“你都告诉了我们,你家离城里也就四五十里路,你是去年春天去广州报考的军校,是黄埔四期,对么?”
“你讲嘛。”
“广州的湖南人肯定不少,路程不太远嘛。我不知道你们军校的湖南人多不多?”
“多啊。”
“有个人,他是我的姐夫,当然,我姐姐走了三年,姐夫是闯了祸逃跑的,一直没有下落,不知道他……”
栾和文也来了兴趣。听罢张汉泉的叙述,他说:“你说你的姐夫叫王银山,我们军校没听说过这个人。我们快结业时,来了个政治教官叫王明山,给我们讲过两次课。年龄、外貌和你讲的有点象。但姓名不对,他是哪里人,家里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人家是教官,我是学员,不敢乱打听。我没说假。”
眼见张汉泉很失望,他宽慰道:“或许他就是你的姐夫也说不定。因为很多犯事的人,逃跑过程中都改了名,所以……不管怎么说,我归队后一定帮你打听,有了好消息就会尽快想办法告诉你。”
田懿接话:“那就拜托栾哥啦。”
栾和文忙道:“哪里话。你一家人的恩,我还一点没报。小事,小事。”
这次交谈后第三天,栾和文的队伍上来了人。一位团长,一个随行勤务兵,还有一个新的县政府民政科长。原来,他们接替了广西军队的驻防,成立了新的县政府。团长表彰了栾和文的勇敢行为,代表驻军和县政府感谢田家。那个民政科长拿出了两百元大洋,作为酬劳。
田梅生坚决不肯收下这么多钱,道他不是不要钱,但求合理收费。末了他吩咐田懿收下一半大洋。团长大受感动,主动提议,就在田家山墙边搭盖一大间房,扩大诊所规模,也是利民之举。他将从队伍上派工兵,带材料来完成此事。
几天后,便有一个班的工兵开着卡车过来了。麻石路面窄,卡车掉不了头,材料运到工地要走上好远的路。他们自带干粮,说是长官严令不得扰民。田家只能随意,但茶水总得奉上。与这帮年轻士兵在一起,张汉泉和田懿愈觉日子过得快。
此事轰动了附近几条街。一时间,田梅生的威望达到了高峰。年长的街坊素知田梅生非投机取巧,更多的是称赞国共两党合作好,国民革命伟大。
房屋盖顶时,那位团长又来了,是来检验质量。田梅生和团长说了一通话,团长终于点头认可。田梅生的意思,房屋交付时,他一定要办上几桌酒,犒劳一下士兵们,如团长赏脸肯来则好不过,如有可能还请把已归队的栾排长和那个科长一并领来。他强调酒席首先是办两个孩子的订婚礼,届时会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来热闹一番。因为他料定自个撑不了几年了,两个孩子为他带来莫大慰籍,他们其实年龄还小,没社会生活经验,哪一天他倒了,还得请众多街坊和地方官不介意两个孩子的某些过失。所以,请团长批准他请一次客。
团长说:“你老人家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只能遵命。”
天公作美,连日阴雨后迎来了大晴天。酒席就摆在新建房子的外面,田梅生坚决不收任何人的礼物,但收下了团长的队伍和县政府联名送的一面锦旗。田梅生解释不能收受礼金的理由,是房子等于捡来的,人不可太贪。同时声明,房子属于暂时借用,产权归公。黄铁匠、龙二婶、王师父俨然代理人自居,张罗着人员接待和大小杂务。张汉泉和田懿换上了新潮衣服,颇有点新式学堂学生样儿。铁匠坚决不让田梅生操劳,宛如半个父亲,席间领着两个孩子去每一席都敬了酒。原定办上十五六桌,后来添了四桌。有一桌就是些混混儿。他们属于不请自来,放了两挂鞭炮,嚷着田爹为街上争了脸,他们不能不来。他们没有正业,当然工作很少不宜多怪他们,但他们游荡惯了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遇事爱起哄,打架总有份,没几人识得字,嘴上却不饶人。他们拥护国民革命,欣赏共产党胜过国民党,是因共产党宣传消灭剥削和压迫很对他们口味。年岁大的人不喜看他们。
不过,团长一番演讲使街坊们不再关注那些无产阶级。团长强调国民革命首先是工农兵的事业,一定要继承总理遗志,广东的几个军马上会开过来,谁反对工农谁就是反对革命。又说苏联了不起,共产党是国民党的好兄弟,等等。其实,团长身份不同罢了,演讲并无新意。他的演讲只是进一步牢固了听众的感觉,中国大变,不可阻挡。
几个年长者陪伴田梅生,居然有一人倚老卖老地说什么,几十年前长毛进湘潭说的也尽是漂亮话,天京一进,就变了,什么洪天王,就是洪魔王,又引出个曾剃头,姑且看之、听之。他总结道;“我相信田哥那句话,五月不是看禾时。”
田梅生今儿却说:“若人间太不公,也得争一争,总得表现一下血性,毫无血性,不叫办法。”顿会又说,“如今时兴批孔夫子,还是有点道理,新调子未必靠得住,但是老调子唱了多少代人了,唱出什么名堂来了?”
又一个喜怀旧的老人兴致大发,讲起了三百年来历史,先道清军在湘潭屠城,就在办酒席这块地方,杀了几十人,又道老长毛在湘潭与绿营兵激战,固然水战失利,老长毛的血性还是没得讲。末了说可惜天国失败了,假如天国胜利了,中国早就太平,也就犯不着孙黄再举事以及今天北伐……
田梅生的看法仍旧与众不同,他说:“朝庭该亡,太平天国一样该亡”。
他的话引来众人齐愕然。
田梅生坚持已见:“太平天国的根子就在它那个天国天堂。人间的事几千年了尚且摆不平,一代人时间拿什么进天堂?说话,做事,一过头,就算无歹心,迟早会要变得不好收拾。”
栾和文差点儿没赶上吃酒,去码头接了一个客人,把客人也带来了。客人是栾和文表弟,其实只小月份,名焦成贵,才从省城过来。他在省城念书,要去美国留学,此次回乡下找父母要钱。年轻人凑一起马上就嘻嘻哈哈成了朋友。张汉泉和田懿很羡慕焦成贵能去美国留学,焦成贵却说我若生在你们这号开明家庭,心满意足了。他直言相告,父亲是个财迷,又守旧,放他出去念书是盼他日后做大官,若非母亲慈祥,又须父亲掏钱,他都不愿多见父亲一面。
“我喜欢弄机械,以后做个工程师。”焦成贵信心满满,“中国一定要结束洋钉啊、洋灰啊、洋油啊、洋火啊的历史。中国的圣贤都是老古董,这还是客气话,因为他们专教后人如何人治,如何治人,早不合世界潮流”。
栾和文说:“所以我们要来革命,替你们实业救国扫清道路。”
他们在田家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分手时,焦成贵恳切地说:“以后我们保持联系,我相信你们也会有出息。”
张汉泉和田懿异口同声:“我们认定了你们是好朋友。”
入夜了,田梅生接过女儿递上的茶,忍不住又打量一番新屋,灯光下,墙壁雪白,几件国漆家俱发出幽光,来上七八个病人都有地方可坐,他很满意。忽地,他皱起了眉,手抵胸口,又发了老毛病。他有半年多没发过病了,赶紧服下自制的药丸,许久才缓过神来,却又淡淡笑道:“今天是累了点,高兴嘛,没事。你们莫急,莫怕,我再活几年没问题。”
夜已深,张汉泉照例又搬櫈子,拿门板,搭床铺,准备睡觉。田懿在一旁帮手。田梅生忽道:“不要搭铺了,你们,睡里面大床上,我睡外面,咱家,不兴那些个礼数。”张汉泉和田懿闻言莫不一愣,但也很快闪身进了里屋。待到田懿插上门销,张汉泉便放胆抱住田懿,田懿急促地喘着气儿,浑身酥软得没有了骨头一样。
中秋快要来了,天气已转凉爽,田家业务依旧红火。革命军和县政府对田家的抬举,起到了很佳的广告作用。主要还是工农运动已是如火如荼,暴力事件层出不穷,最多时一天的刀伤骨折者有十几例,凡需要自个掏腰包的患者,皆希望来田家,把田家三口人忙得团团转。
这天又是忙到掌灯才吃上晚饭。老人饭量越来越小,吃了小半碗饭就端起了茶杯,想想说:“你们明天去省城,陪姨妈过节,我就不过去了。”
田懿道:“早几天不是讲好了,我们都过去,歇几天业。”
田梅生道:“关门不好。几个病人,我对付得了。”
张汉泉道:“爹,你和田懿去,你去歇几天。一般性外伤和伤筋动骨,我有把握,不会丢我们家的脸。反正,我不同意留你一个人累。”
田梅生喝口茶又道:“这样吧,春花一个人去,过罢节就回来,多带几块钱去,给姨妈。路上要小心毛贼,你怕不怕?”
田懿笑道:“我还没见过毛贼什么样哩。”
翌日一早,田懿去了省城。
第三日早起,田梅生忽对张汉泉道:“我总感到眼皮子跳,她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谁知不多一会,有人报信来了。报信人是个小伙子,专程自长沙来,也不知他如何来的。他问明是田家后就掏出一张纸条,
上面是田懿的字:“爹,快来,姨妈不行了。春花”。
田梅生大惊失色,忙唤张汉泉:“快收拾一下,我们走,你姨妈不好啦。”
整整一个礼拜,这一家子才回来。田梅生几乎是被张汉泉和田懿一左一右搀扶着到家的,他已判若两人,胡子老长,双目无神,进屋就倒在床上,不肯吃饭,只喝茶。张汉泉和田懿又急又怕,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已经看出了一点门道,两个老人不会是一般性亲戚关系,可是一见田梅生伤心样儿,又不敢表现疑惑。
田梅生这次花了大血本,买了一口上等棺木安葬于婆婆,坚持要葬在长沙、湘潭交界处一处向东的山坡上。做了两天道场,结算清了逝者的房租,依风俗把逝者生前的一切用品都给烧了。立了一块碑。张汉泉和田懿看得真切,棺木入土时,田梅生眼角淌下一颗泪珠。
夜渐深,一阵剧咳后,田梅生在张汉泉搀扶下半坐起来,田懿赶紧送上一杯热茶。铁匠和龙二婶子闻讯后早早就过来了。田梅生望着两个老邻舍点点关,示意他有话要说。
田懿感觉到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老父亲。田梅生抓住爱女一只手,忽然神助一般,语气坚定:“啊,莫哭,莫哭。”又朝张汉泉道,“坐爹身边来。”再朝铁匠和龙二婶道,“几十年了,我们不是亲人,相处如亲人。你们听听无妨。”
屋里静极了,只有田懿的小声啜泣。田梅生凄然一笑,道:“我今年七十七岁,够长寿了,比西太后命长,那三个大清皇帝,更不能同我比寿。我来湘潭已快三十年,这屋,是前朝一个秀才的,他愤慨于甲午战败,妄议朝政,下了大牢,死在牢里。都说这屋子闹鬼,没人敢住,死者家人都怕,我不怕,用了点点钱就盘过来了。这些年不少人说我德高,济世帮人,背后原因只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赎罪而已。前几天走的孩子的姨妈,就毁在我手上,她一走,我就恐惧了,眼前若隐若现一个人,是于妈,我欲呼于妈,无从言语,更感无颜。不说了,不说了,我和她的恩恩怨怨,已经写在信纸上,以后你们就都知道了。”
他朝老邻居又道:“我走后,拜托你们多看顾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还需引导,马上就是乱世,天晓得以后怎样?”
听了这话,张汉泉泪如泉涌,使劲儿咬住嘴唇不发出声。田懿更是哭成了泪人儿。再一阵剧咳后,田梅生声音小了,断断续续:“你们是自个愿意好上的,爹随了你们意。爹是懂一点相术,但至今看不透人世。爹惟愿你们,有个好结局。爹惟求你们,做人要真诚,要正直,不为乱世新鲜诱惑。再就是,把我葬在你们姨妈一起。”
凌晨时分,田梅生合上了眼睛。
在铁匠的主持下,田梅生安葬在于翠苹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