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极度哀伤之中终于缓过神,田懿从抽屉里找出了田梅生写下的他的故事。
田梅生原名田澄,武昌人,三岁时随父母、兄嫂、姐姐,随天王队伍沿江东去。他三岁便记事,曾快乐了几年。天国队伍分男营女营,夫妻也须分居,禁令森严。城里和军营里,圣诗圣歌,扑天盖地,人人赞美天父、天兄、天王,宣讲五王八万岁。无人怀疑天堂生活不远,眼下一些不方便算不了什么。他不懂男女之事,虽极难再见父、兄一面,但有母亲、嫂嫂、姐姐疼爱,便满足了。大祸天降,洪、扬争权,自相残杀,东王手下几万将士皆莫名其妙被砍头。那时,他已去了男营,做了童子军,逃得一命,却再也见不到母亲、嫂嫂、姐姐了。
天国从此一蹶不振,翼王带兵走后,士气再也回复不到西征、北伐时的水平,湘军凶悍实由此衬托而来,从此一降一升,反差愈大。最后的日子来了,天王服毒之前仍旧满口鬼话,当然他此时讲人话也没有用了。天国将士能够怎么办呢?恨王爷们,于事无补,投降清妖,晚死几天而已,大多数人只能跟着感觉走,听天由命。
田澄参加了天王府保卫战。此前,他已参战二十余次,因年岁小,多是跟在老兵后边呐喊、助威、搬运物资。其实,天京城破后就不存在保卫战了,也就几千老弱病残作徒劳的抵抗,况且腹中早就是糠菜野草,哪来力气作战?那天,田澄自己也不知怎地,眼里只有仇恨,甚至惟求战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杀死一名敌军。那死者的同伙迅速赶来,一脚就把田澄踢倒在地。他分明不解恨,竟不用刀砍杀田澄,只顾狠命地用脚踢,要活活踢死田澄。田澄的胸痛顽疾,就是那时落下的。突然,那湘兵丢下田澄,跑了。原来,天王府烧起了大火,湘军醒悟过来,个个发财心切,什么都不顾不管了,抢财宝去了。
夜降临,天京城里到处是火光,混乱不堪。田澄趁乱逃到长江边,求生的欲望驱使他把一段木头绑在身上,顺流而去。他没有目标,只求离开天京越远越好。他记得,他下到江里不多一会,便双眼一黑。
田澄睁开眼时,已身在江边一间草房里,身边守着一位农妇和一个很瘦弱的小姑娘。见田澄睁眼,小姑娘忙唤一位道长,口称师父。那道长端详田澄良久,说了一句:“看他的命吧。”接着那妈妈狠劲撬开田澄的嘴,道长将一粒黑乎乎药丸强塞进去,灌一口水,吞下药丸,田澄又昏了过去。
田澄再次睁眼,身边仍守着那位妈妈和小妹妹。田澄感觉到了又渴又饿,才张了张嘴,便有散着香气的米粥滋润了喉咙。没多久,道长又来了,道:“这孩子命大。”又道:“病根是落下了,药也会跟随他一生。”
田澄一躺就是二十来天,从那位妈妈口里得知,此地离天京并不远,也就三四十里地。他漂流到了江边,困在几块礁石间,被路过的她们救下来的,因他身上还有点儿热气,便喊来了懂医道的道长。他们一看田澄的装束便明白了大概,赶紧给他换了衣裳。这些天,他们好不紧张。谢天谢地,搜捕长毛的朝庭兵丁没有找来这里。他们认为,多半是湘军和地方团丁产生了错觉,凡漏网的长毛只会朝南跑朝西逃,不会往东走。那妈妈说:“你这叫瞎窜,偏生捡了条命。”
那位道长每天都来。一天黄昏,那妈妈噙着泪道:“孩子,你打算去哪里,家里可有亲人?”田澄明白,他们为了救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既然危险仍在,他也不忍心再拖累恩人。他该走了,但往何处去呢?此生如何办呢?他不知道。
田澄决意今夜就走,走哪里算哪里。他无所回报恩人,心想宜将实情相告,便一五一十,将家世和盘托出。末了道:“妈妈、姐姐、嫂嫂,八年前就被自己人砍了头,爹爹战死在安庆,哥哥战死在芜湖。老家武昌是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以后,听天由命。”
那位妈妈和道长听得惊讶不已,之后去灶房待了一会儿。从灶房出来,道长说:“你莫走了,从今以后,我们是一家人。”
两个月后,田澄方尽知缘由,悲痛更惊讶。当时,他说出爹妈的名字、圣职、老家在武昌哪条街时,那位道长和那位妈妈便连连打量他,难以相信。原来,道长姓于,与田澄父亲是街坊又是朋友,都是举家随天王队伍东去天京的。那时候,天国队伍,水陆两路,浩浩荡荡,旌旗遮日,何其壮观,谁能料到日后?于家世代行医,医术精湛,进天京后于爹很快成了御医,专门侍候那些个王爷王娘。天京内乱那天夜里,他幸亏在天王府不在东王府,也就躲过一劫。于爹一生以救人为天职,这场杀伐让他受不住了,又加早已看不顺眼王爷们的骄奢淫欲生活,十分后悔参加这场造反。但后悔何用?一天深夜,他携妻出了城,隐藏于郊外。他做了道士,实为掩护,安排妻子做了农妇,女儿晓晓,是此时出生的,小名叫晓晓,取小巧谐音。之所以隐居于天京郊外,心里还是盼着天国胜利,人就是这么怪。而今,希望彻底破灭。朋友一大家人,仅剩田澄,他们夫妇狠不下心了。为防万一,田澄随于爹去道观做了打杂的道士。
天下渐趋太平,很少有兵丁来道观骚扰。这得益于于爹医术高明,人缘好,远近闻名,当地民团无人怀疑他曾是天国御医。又因湘军大裁撤,湘军对搜捕漏网长毛不热心了。但是,于爹仍难抛惴惴不安之心。乃因外行看不出来,内行只要看上两眼田澄身上的刀伤枪伤痕印,便知田澄曾干过什么事。一天,于爹作出决定,举家西去。不去武昌,因为早没家了,也不安全。去湖南投友,因为当年太平军只是途经湖南,长沙从未被太平军占据过,只要隐姓埋名,口风紧,料无大碍。但不管怎么说,田澄须改个名字。
田梅生随于爹于妈和小妹妹,在长沙小吴门,坡子街,南门口搬了几次家。于爹告诫田梅生,少说要过二十年,朝庭才会淡忘太平天国。因而他们这号家庭,不宜在一个地方住太久,跟街坊混得太熟,那样的话容易露马脚。
一晃五年过去,田梅生从于爹手里习得不少真传。小妹妹也十四五岁了,换在别人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晓晓从小身子单薄,乍看像个十二三岁小姑娘。这期间,田梅生很勤奋,深得二老喜欢。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了于爹于妈的对话。于妈说:“只能由我们作主,给孩子找房媳妇成个家。”于爹说,“不是来过两个媒人,怎么讲?”于妈又说,“这孩子不爱听这事。我看他只想报仇,准备了去死,所以……”于爹叹道,“这怎么行?这样不行。”于妈再道,“有个媒婆讲,你家里有个现成的,你们作主,拜个堂不就成了?”
田梅生很犯愁。他怜爱赢弱温顺的晓晓,却是纯粹的兄妹之爱。于妈说得对,他最大的愿望是天下烟尘再起,他情愿赴死,要什么媳妇啊。可是,当真于爹于妈作这个主,他也不能拒绝,他忍心让二老伤心么?
不久,于爹走了,患的是伤寒。于爹虽是名医,那年头也治愈不了伤寒。他活了五十几岁,比多数人寿长。祸不单行,半年后,于妈也卧床不起了。临咽气那会儿,她枯槁的手抓着田梅生的手道:“好生照顾妹妹。你不愿娶媳妇,也要尽做兄长的责任,帮晓晓找个好点人家。”田梅生扑通跪下地,哭道:“于妈,我听你的,我会照顾好晓晓。”
安葬于妈之后,田梅生又过了几个月平常日子。诊所已无患者登门,是因人们信不过年轻的田梅生的医术。为了维持生计,他去过码头上搬运过木材、大米,还用剽学的瓦工手艺,不时接点零活。朝庭兴起了洋务,中兴来了,减了点税赋,市面多了生气,只要肯干,日子不算太难。再说,家里还有点点底子。每天,晓晓早早起来为他准备早饭,晚上又做好饭菜等着他。一天夜里,田梅生狠狠心,爬上了晓晓的床。他紧紧抱住晓晓说:“今儿起,我是你男人。我会好好待你,我认这个命。”晓晓也哭,把他抱得更紧。
但是几月过去,田梅生就变了一个人。他又不满足平淡的小日子,天天盼着哪里起大事。他深信,这个朝庭不会改恶从善,由得它的欺骗,后人没有宁日。为此只要有人起事,能够变天,现在他才不管起事人是人还是鬼,哪怕只能报他一家五口人的仇。然而,岁月分明越来越静好。长沙的大街小巷,酒肆茶楼,人们议论的已是洋务的美丽远景,朝庭的励精图治。生活愈是这样,田梅生愈不甘心,竟然看什么都不顺眼了。他开始喝酒,很快又迷上了赌博,一发不可收了。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之夜,田梅生奔进屋,便要晓晓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钱拿给他,他要去板本。晓晓死活不肯,哭着,抱住他的腿。他心软了,不要钱了。但喘了几口恶气,他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就走。他察觉到了赌桌上有人做手脚,合伙坑他,他要用另一种方式把输掉的钱讨回来。
晓晓又死死地抱住田梅生,哭得异常伤心,一口一声你出了事,我靠谁呀。但是,田梅生红了眼珠,狠命地将晓晓一把推在地上,大步走了。
田梅生果然出事。他和两个出千的混混干了起来,砍伤了其中一人,招来了巡捕。他心虚,深恐被查究出身世,趁着赌场混乱,一脚踢翻了一名巡捕,破窗而逃。他逃脱了追捕,但也不能回家了。
田梅生不敢回家,潜去江边躲了一天。翌日用身上最后一点零钱,安排一个小叫花子去探望晓晓。得来的消息是晓晓大哭着去寻他,不见回家来,却有公差在他家门外转。
田梅生好悔,但后悔何用?他不认为晓晓会出大意外,寻思只有先去哪里躲个一两年,挣点钱,再瞅个机会回长沙接晓晓。
两年间,从岳阳到武昌的几个大点码头上,皆留下过田梅生打零工打短工的身影。但他渐渐不再是全为银钱而打工,那些码头工人、排上船工、纤夫等等,不满现实者大有人在,有袍哥、天地会、白莲教,不过都有自个的小圈子,外人须有一定来头特别表现才会被接纳。他们的共同点是皆买昔日长毛的帐。田梅生的长毛经历光靠吹牛是不足以服人的,当那些人确信他是块真料子,他居然成了秘密团体的骨干。他往来于各个码头,先是信使,后是小头领。他珍惜这份他视为神圣的工作,很卖力,名气随之传开。但是,他们轻视了朝庭的能耐。一次前往宜昌去联络会党的途中,他和几个天地会成员悉数被捕。之后,他们流放去了新疆,他的刑期十年。
人世间的重刑犯皆大同小异,无论反政府者还是杀人越货者,真正听信政府改过自新者少之又少。十年流刑,无论酷暑下挖沟开渠,还是协助征西的左宗棠大军搬运辎重,田梅生内心决不服输,深信这个世道不合理,长此以往,后辈人出不了头。他只有一点不能不认命,晓晓现在何处,过得怎么样了,他们何时重逢?他两眼茫然。
田梅生可以大胆地行走在长沙街上,已是逃离长沙二十几年的事了。家当然没了,两间屋子本来就是租的。问遍了老街坊,皆摇头告道不知晓晓下落。多数人也就敷衍他。他明白原因,街坊们仍旧看不起他,还怕连累自己。他象无头苍蝇一样在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转来转去,倒也多少探听到了一点传闻。或说晓晓早嫁了人,或说晓晓被几个赌徒挟持拐卖去了烟花之处,因为有商户在江西南昌的窑子里见过她。
直到此时,田梅生才警觉自己负罪不轻,自甘沉沦本身也是罪过。多少个夜晚,他望着天穹,不愿苟活人世,又不甘心死去。他对于神圣的反清复明事业也渐渐冷了心,因为有个铁一样事实让他不堪回首。当年那场翻天覆地,他一家献出了五条命,两条命乃清妖夺去,另三条命却丧于天国之手。依此看来,天国得势,又当如何?没准比朝庭更加糟糕。由此他得出一个痛苦的结论,凡是鼓吹天国天堂生活的人,不论他是什么人,都是决然不应相信的。另外那些个会党头领,品行见解比天国王爷还要不如。怨怨相报,何日是了?
北方依旧岁月静好,南方不再广起烟尘,海风扑面,也夹有腥味,生活也就照例皇恩浩荡。圣贤之所以叫圣贤,在于天朝远胜一应夷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美轮美奂。然而大多数人总是饥寒交迫,天灾一来,便是难民扶老携幼,惨不忍睹。能活上五十岁就叫高寿。遍地睁眼瞎,只能混世无从理喻……这样的世道能改变吗?田梅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依常情常理,生性懦弱的晓晓若还活在人间,他们多半还有重逢一天。另者,他后半生该赎赎自己的罪了。他认定,自身负罪不思改正,不配谈反对不公。
北京的举子们公车上书那会儿,田梅生落户湘潭了。他不乐意落户长沙,那里让他伤心。他也不希望住地离长沙太远,认定晓晓某一天会在长沙出现。
大清朝终于覆灭,田梅生第一个在街上燃放了鞭炮。民国,民之国,他感到新奇,但听了舒服。“世道真变了?”他在心里问自己。同时涌现了找到晓晓的不灭念头。
他果真寻觅到了晓晓。
既回到湖南,田梅生不能不去于爹于妈坟上烧刀纸。坟墓杂草深可没人,一看便知几十年里无人光顾。第二年、第三年清明节,田梅生仍未发现另有人来上过坟。第四年,他惊喜万分,看见了香烛残迹,那一定是晓晓来过,晓晓回了长沙。他的直觉告诉他,晓晓多半住在沿江一带。
那是一个阳春天上午,他又漫步走来南门口一处菜场,忽眼前一亮,不远处一位妇人提着菜篮往巷内走去,太象晓晓走路的姿式。他又惊又喜又怕,急忙尾随上去。他拿不很准,离别快三十年了,认错了不免尴尬。妇人进了一间小屋,许久未出来。他在门口徘徊,到底忍不住跨过门槛,喊道:“喂,请问有人吗?”
里面灶屋传来回话:“谁?”
“过路的,讨口水喝。”
良久,妇人出来了,手指门口小桌上白茶壶,淡淡地道:“你自己来”。
话音才了,他们四目相遇,都愣住了。
“你是……”晓晓激动不已,说话不出了。
田梅生硬咽着,强笑着,连声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我们到底……”
晓晓却渐渐平静下来,说:“你坐,坐。我猜你会来找我,没有想到今天……”
她强笑笑,拭一下眼角,又不笑了。
田梅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望着晓晓。
晓晓低下头,道:“谢谢你还记得我,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吃中午饭,刚好我买了条鱼”。
田梅生结结巴巴:“晓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真的,我从没敢忘记你。”
“不说也罢。”晓晓语气转冷,“过了的事,不说了。你还在,我也活着,这就够了。”
田梅生无法得知于翠苹三十来年怎么过的。他原想问个清楚,转念不敢再问。他想象得出来,于翠苹遭罪不轻,兴许眼泪早流干了。但是,有几句话他非说不可。
饭后,于翠苹问:“你住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听罢田梅生相告,她久未吭声。
田梅生说:“你也是一个人,去湘潭吧?”
于翠苹摇头道:“我不想动了,我不能不回长沙,是因这里还有父母坟墓。你啊,也老了。我呢,早就不是你想象中的晓晓,没必要非得捆在一起。那个晓晓,早死了,不死不行。如果你每年过来看看我,适当帮帮我,我就满足了。我还能动,从小就会做针线活,暂时养得活自己。听你讲了那么多,你也苦,我不恨你。真的,我早就不恨你了,都是命。”
田梅生最后写道:“你们的姨妈说我和她这一生,都是命。她说的可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