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时的张汉泉,一样是劫数中人。
三年前,海神号在大海上航行了近一月,终于看见了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黑点点。随着一个声音响起:“到啦,美国到啦。”甲板上劳工们欢呼声骤起。
欢呼声后面更多是辛酸。从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批近三百劳工被赶进底层货舱,便不容他们不承认自己成了货物。空气本不流通,几百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愈使空气污浊,令人窒息,他们便由货物变为了牲口。这还是好的。船行不久,不少人晕船了,只能就地呕吐,舱里狼藉不堪,使得不晕船的人也忍不住作呕。船近赤道时,突发热病,虽然出番人很快采取了措施,发了药,并且和美国船长交涉后,允许劳工们可去甲板上透透气,因为死了人于他一样是损失,但节奏晚了一拍,共有五具尸体扔进了大海。他们临终之际想了些什么?他们的亲人多年后获知他们死讯时作何感想?于这个世界也算事么?活着的人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总算大难不死,不定会有后福。劳工们信念不灭,部份归功于出番人。那几具尸体扔入大海之际,乃劳工们情绪最低落之时,不少人后悔出海了,认为留在国内做乞丐倒在路边,或杀人越货被砍头,都比这种死法强,出番人也是无奈,他在国内也就是个混混,欠了很多赌债,要靠这批劳工赚上一大把,不能总以凶恶手段示人。他的话歪打正着,居然触及到了真理。
他召集劳工们开了一个大会,先检讨了自己的失误,未能及时解决劳工们种种实际问题。接下来便是再一次大谈要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他说美国原先是块蛮荒之地,全靠欧洲流亡者和各种各样讨生活的人,才变成了今天样儿。当年横渡大西洋的穷苦人,待底舱和葬身大海者不在少数,他们实际上都是创建了美国的无名英雄。他末了说:“你们也是英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我还是那句话,中国有什么好?人家美国人几百年就干出了大名堂,我们中国人干了几千年反倒日子过得这么苦,他妈的北京政府也好,南京政府也好,敢说这不是事实?所以啦,大家伙要向前看啦。”
阳伍芝认可出番人的大道理,他是这批劳工中唯一的教书先生,已在劳工中无形中建立了威信。他在会上说:“总管也是实情话,不要后悔了,后悔有何用?不过,总管也不要总骂中国,人嘛都还有个感情问题,谁让我们生在那块地方呢?另外,我们去了美国地盘上,人家怎么看我们,总管也该多告诉我们一点真相,我就听说了人家有个排华法案。我想强调一点,我们要向前看,同时自尊自重。”
有个真相很快就出来了。劳工们见到的不是美国本土,是美国的一块海外领地,地名西萨摩亚。十几年前,最大的岛上发现了优质铜矿与金矿,很快便进驻了几家矿业公司,一直缺劳工。这批劳工进入的公司,名叫泛美铜业公司,公司已处于扩张期。劳工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炮眼,炸矿石,修路,协助铲车把矿石装运在专用铁轨上的车皮里,运出去,劳工们从未见过大型铲车、斗车,一部车顶得上一二十个劳力,不容工人们不啧啧称奇。远处冶炼工厂里,白人生活区里,劳工们不可以去,只能在划定的地盘上活动。去附近海滩边邮局发信、汇款,须持总管路条。岛上有巡警,严重犯事者的处罚相当重,一般是判无偿劳役,时间长短不等。在岛的另一端,是另两家矿业公司地盘,劳工一样多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有色人。华工们对来的不是美国本土曾有过怨言,有受骗的感觉,但也很快就想通了。因为你就是个卖苦力挣钱的,只要美国公司发钱,其它事儿并无多大意义。
张汉泉比多数人想得开。他跟着阳伍芝,感到生活不缺目标。一个叫阿贵的十五岁小厮在船上就认他作哥,没事就围着他转,使他生活多了温情。他一再勉励自己:“反正就两年”。另者,他懂医,船上发热病,就是他最先警觉告知队长们,再由队长们急告黄富昌,热病才未蔓延。这可不是小事,不由活着的人不感谢他。劳工们来岛上第一件事就是伐木盖木棚,架床铺,打灶。这个内地佬不但都会干,而且干得不孬,愈使那些只会干农活的劳工不能不服他。还有他是仅次于阳伍芝识字多的人,自上岛后便无人不晓。
就连出番人每来工地都会多看张汉泉两眼。一次,他还特意跟张汉泉多讲了几句话,他说:“小兄弟,凭你这手段,你在国内过得下去啦”。
“想出来看世界呗”。
“你不会因为犯了什么事吧?”
张汉泉警觉到了什么,反问:“你看我象什么人?” 
“这个不好说啦。”黄富昌笑道,“你莫多心啦。”
阳伍芝也认为张汉泉多心了,说:“我不讲,没人知道你的事情。你该不会信我不过吧?”
来岛上第七天,张汉泉就给田懿写信。他原想收到回信再写信的,但忍耐不住。这封信他又写得很长,仍旧很少谈生活的苦,主要抒发思念之情。他甚至嘱咐田懿要把月子坐好,说好朋友阳伍芝告诉了他,坐月子对女人很重要。
这封信发出去后,张汉泉这一夜睡得十分香。
 
 
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不复再来。
来岛上近三月时,很多工人便收到了家信,最多时一天就有十五封信到了工人手上。阳伍芝是其中之一。他不象其它工友看过家信就喜于言表,仿佛没有这回事一般。这天临睡前,张汉泉踌躇许久,小声问道:“嫂子应该收到了安家费?”
阳伍芝点点头,不肯多言。
张汉泉只能庆幸田懿不是阳伍芝妻子那号人,他算日子,十天半月后能收到家信,就是很快的了,路程远了一千多里。他能肯定的是,田懿会在第一时间给他回信。
这段日子是那些收到家信的工友快乐的时光。上岛第三天,每个人就预支到手一笔生活费,下次结算工钱时扣除。工钱三个月一结,此为出番人单方面决定。理由是公司的规定,他也没有办法。工人们没有什么大异议,甚至认为半年结算一次也无妨,只要说话算话。到眼下为止,他们认为黄富昌虽然狡猾,还算守信用。这期间,沃克董事长来工地视察过一次。他高高个头,架副金边眼镜,俨然大学校长。他招眼球,他的女秘书一样招眼球,是因她的眼神善良同时翻译水平高。遵照董事长指示,黄富昌把十来个队长召来,开了个现场会。董事长先表示华工干得不孬,许诺随着公司业务扩大,利润增加,工人薪水还能增加。接下来重点说了两点,一是他是实业家,有不同于一般商人的经营理念。他认为泰罗制是现时科学结晶,但不是无缺陷,忽略了挖掘劳动者的无形潜能。二是黄总管一定要安排好工人生活,不得无端处罚工人和克扣工钱。如果发生影响工作的群体事件,首先总管要向公司作出合理解释。那些个队长听不懂什么叫泰罗制,连阳伍芝也不懂,但他们都听懂了董事长后面的话,无不庆幸碰上了一个通情理的美国老板。劳动任务基本上计件,不是计时,因而工人们常有时间去海里冲冲浪,在礁石间捕捉小鱼儿,甚或捕猎野羊、野猪和山鸡,也就经常引来笑语欢声。离工棚不很远处有块小山包,常有工友来此处观日落,沐浴海风,遥望地球另一边的家乡,有乡愁也有舒适。
自从有人收到家信,很快多数工人收到了家信,却有近五十人不见家信来,不由这些人不心焦。张汉泉自不例外。原因何在?无人说得清楚。此种心焦非当事人体验不出其痛苦,它使人茶饭不思,疑惑重重,干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直至精神萎缩和颓废。
所幸此种心焦才开始,范围也不大,希望仍在,他们互相安慰,兴许是某个邮班出了意外。
但是黄富昌宣布的一件事就不是意外了。终于迎来了首次结算工钱的一天,象以往一样,黄富昌由两个马仔陪伴。先召集队长们开会。按照他的计算,工人们需要再干上三个月,才能领到工钱,因为安家费,办理护照费、船票,预支的生活费,等等,都心须扣除。由于事先没交待这一切,队长们无法回去说服工人们,其实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但又正因事先没有交待这一切,黄富昌愈发振振有词:“你们可以去全世界打听打听啦。干活当然要给工钱,你们自个花费掉的钱就不是钱?只想进,不想出,好笑啦。”
末了,黄富昌很恼怒地同意去向公司借支一部份款子,再预支一点钱给工人们,以便寄回家去。他威胁队长们:“别惹毛了老子,老子拍屁股走人啦,你们去找美国佬好啦。”
阳伍芝的心情糟透了,不能寄钱回家,或者钱寄得很少,他就甭想在信上见到半句安慰话。
张汉泉心情坏仍首先是见不着家信。他已无心看医书,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但愈是这样,他愈是每隔上十天半月就写上一封信。他居然以为,总会有一封“漏网”的信到达田懿手里。这次预支的一点工钱,他也随信汇了回去。
张汉泉仍不知道,另外四十几个收不到家信的工友一样仍蒙在鼓里,他们的信,全化为灰烬,他们的汇款,皆被出番人与邮政点的秃顶老头儿扣下,平分。那是公司指定的华工寄信汇款的邮政店,黄富昌来岛上第五天,就与秃顶老头儿达成了密议:哪些人的信不可以发,汇款要扣下,二五分成,严守秘密。
 
 
第二次结算工钱的日了又来了。这一次,工人们的账上仍旧每人欠着总管的钱,从二十几美无到四十几美元不等。
第三次结算工钱时,工人们总算吁出一口气,欠款还清了。
第四次结算工-钱的日子又到了。这一次,每个工人都领到了应得的一份工钱。工钱当然要拿,但无人笑得起来。因为头一年付出的血汗,基本上还了欠款,还有一年,但届时扣除船票和其它必不可少的费用,还有什么钱带回国?当初想象的挣个三两千银元回国,娶媳妇,买几亩田,至此方知是镜花水月。不过,出番人却给多数人带来了新希望。他告诉工人们,他已同公司董事长签署了一份新合同,原有的两年劳务合同期延长为五年。两个理由:一是公司对得住华工,工资高,准时付,公司发展时期,仍缺人手,我们也需要对得住公司。二是只有这样,才能使每个人实现挣笔大钱的愿望。“说到底”,他道,“出门不就是为了挣钱,我是为了你们好啦。”
一个人从人群里跳了出来,他是张汉泉。他狂怒又悲怆,大叫:“我只干两年,在香港讲定了的,签了字的。退一步说,你凭什么代表我们,为什么事先不开个会?”
黄富昌一直冷笑,待到张汉泉稍稍平静,冷冷地道:“你急什么,老子话没完。为什么事先没开会,是犯不着啦。因为这个事上不会强迫啦。不愿意干的人,都站出来,明天就解除合同。但是,解除了合同就跟我没得关系啦。你们自己去公司办个人护照吧,自个回中国吧。别忘啦,在香港给你们办的是集体护照。这个手续,太麻烦啦。你们,自己考虑啦。”
张汉泉傻了眼,无言可答。眼下他身无分文,连公司大门也没进过,怎么回中国?散会了,工人们陆续散去。阳伍芝走近张汉泉,叹道:“认了吧。”阿贵插嘴,“哥,你一个人,斗不过人家。”
半夜时分,阳伍芝起床小解,忽不见了张汉泉,忙唤醒阿贵,小跑着去了海边小山头上。
张汉泉坐在石头上,望着远方,木头一样。
阳伍芝默默地傍住张汉泉,叹口气,不言语。阿贵站着,闹不懂张汉泉今天的反常。
张汉泉嚎啕大哭起来,双手紧拽头发。他已经给田懿汇过四次款子,写过十三封信,皆石沉大海。他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恨不能一步跨回中国,看看田懿到底怎么样了。
一连几天,张汉泉晚间必去海边,去了就坐在石头上眼望远方发呆。阿贵颇有点担心张汉泉出意外,阳伍芝却说不碍事,“由他去,他心里苦,你不懂。”
其实阳伍芝也未必真懂张汉泉的心情。这天晚上,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张汉泉去了海边山头上,阳伍芝领着儿子般的阿贵,尾随而去。他们默默地坐了许久,阳伍芝打破沉默:“老天作证,你对得住你妻子,可以问心无愧。”
张汉泉道:“阳兄你有所不知。你家大嫂,我猜她也是穷怕了,一群儿女,要吃要穿,多么不易。不过,她也过了点……我家那位,你难得相信……我从未见她眼睛里有杂质,偏又一个不服输性格,我了解她,她为了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叫我怎么放得下心?不过,我心情恶劣另有一重原因。”
他停顿许久才接着说:“那天晚上开会,我跟出番人吵起来,原以为一定会有很多人帮我讲话。明摆着,出番人一次又一次单方面逼我们就范,就是冲我们太好欺负来的。我们,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但若连是非都不过问,就是自己的事了。我有点寒心,越想越怕,只恐血汗流干,此生也见不到亲人了。”
阳伍芝反问:“你的话有道理,但你一样有所不知,已经不止几个人担心回不去了。可是,闹有用吗?我们就是猪仔。美国老板,你以为他真会站我们一边?”
张汉泉低下了头,望着地面。
 
 
张汉泉病了一场,心病占了一半。当他再进工地时,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十岁。除了阳伍芝和阿贵,他不愿意与其他人讲话。工地上重大工伤事故尚未发生过,但砸伤手脚的中小工伤事故经常出现。事故一出,当事人便会被人扶着抬着去医院。这种事儿只要队长在场,巡警不阻拦,但一定会影响工作进度,消耗医院资源。日子一长,多数队长都知道了,女翻译奉命严责了黄富昌几次,公司不能接受此种现状。黄富昌不敢不听,一时间又拿不出好办法,除了责令各个队长督促安全生产外,有段时间还自己跑工地。但于事无补,因为没有哪个工人乐意出工伤,虽说公司规定工伤期间仍有基本工资,但没得了超额任务的工钱。此外,迄今仍有人不服水土,谁也不敢担保自己不生病,岛上毒蛇常出没,总之是劳工出满勤的情况越来越少。张汉泉原想为黄富昌分分忧,因为自信有些病患与工伤,只要有药,他完全对付得了。他有意无意中且发现了几味草药,对防治毒蛇有相当作用。他的难处是去哪里弄快速见效的西药呢,医院会认他一个猪仔吗?一个阴暗心理也油然而生,他巴不得看见出番人天天难堪,在美国人面前难交差,因为关他什么事?
此种幸灾乐祸心情居然支持了张汉泉打算混日子的信念。一种说法早在华工中流传,现在传得人人皆知。便是五年岁月算不得什么,因为你只消把自己想象成十年期以上的重刑犯,便想通了。比照那类人,五年就如同做客。又说,坐大牢者皆是两头难过,头一年和最后一年难熬,中间的日子大头不是太难过,神情一麻木日子就过得快,谁说这不是真理呢?
不过张汉泉可以对别人冷漠,做不到对阳伍芝和阿贵也冷漠。阿贵要满十六岁了,这个孤儿要庆祝一下,也想回报一下阳伍芝和张汉泉待他如父兄般的关照,一个礼拜天,竟然一个人去了海边。他先从邮政点附近的百货店购了食品和酒,随后便去捕捉鱼虾。小厮心情好,贪心了点,为了多捉几条鱼,忘了时间。返回时抄近路,经过的是一片极少人踏足的乱石堆,被一条蝮蛇咬了脚踝。这种蝮蛇毒性不算太强,但若延误了时间仍能致命。阿贵未经过此场面,又慌又怕,只能忍着痛朝工棚小跑,幸而见着了四处寻找他的阳伍芝和张汉泉。
张汉泉不敢怠慢,急忙打开酒瓶清洗伤口,就近采来草药嚼烂敷住伤口。他对疗效尚无十分把握,连工棚也不敢回去,便和阳伍芝陪着小厮去了医院。他欣喜的是,阿贵脚踝处的红肿消退了大半,医生告道没危险了。
这事儿很快传遍了工棚,不久,黄富昌也知道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几个工人酗酒,酒后斗殴,一人脱了臼,痛得大哭大叫,此人是阳伍芝同乡,阳伍芝不希望此人去医院,因为这号事儿求医是要缴全费的,不能出工不但工钱全无,而且让出番人知道了必召来臭骂,故而求助于张汉泉。张汉泉不能拂阳伍芝面子,只用了一会儿,就把事儿解决了。这种事儿,于他早就算不了什么。但当那几个闹事者向他道谢时,他却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就此一次,以后别找我。”
 
 
又是一个明月之夜,阳伍芝要求张汉泉去海边坐坐。
阳伍芝现在吸烟了,因要省钱便只吸劣质烟。他坐下后先点燃一支烟,一吸烟就咳。张汉泉明知不起作用,仍得劝告朋友要保重自己。
阳伍芝道:“要死就死吧,命啊。”
“你几个孩子少不得你。”
“不是很要紧了,大女儿快出嫁了。最小的儿子也能帮他娘干点活了。”
“你又收到了家信?”
“千篇一律,就是钱,钱,钱。”
一阵沉默后,阳伍芝忽显得轻松,道:“喊你出来,今晚就谈你的事,你先冷静,听我讲完。”
阳伍芝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他说,劳工的整体素质差,是事实,令人痛心,这情况只恐一两代人都好转不了。为什么中国人弄成了这样,题目太大,不是他回答得了的。他只能说,同属苦难中人,没有能力便罢,若有点能力,能帮他们一点就帮一点,不要鄙视他们。他们的苦楚,外人知道多少?就不久前酗酒斗殴的几个人来说,他们心里还是很感激张汉泉。况且还在船上时发生的热病事件,张汉泉就立了一大功,都胸里有数,只是无力回报罢了。
张汉泉自觉脸上火辣辣。
阳伍芝重点不在此,他认为张汉泉要振作起来,先自救,自救有前提,得让这个社会对你另眼相看。他已获得确实消息,很快会有几百马来劳工来公司,此事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公司仍在扩大生产,二是董事长对黄富昌的管理能力越来越信不过。很可能当新的劳工来到,会建立一个工人医院,如果劳工能够自己提供医生,公司求之不得,医院多半选址公司医院旁边,那里有一排废弃车棚,能省大笔费用。黄富昌需要表现,又一定会舍不得花大钱聘请白人医生,因此张汉泉应抓住这个机会。
阳伍芝的结论是,张汉泉不比他,他已作了哪里黄土都埋人的打算。既然张汉泉如此年轻,总是把田懿讲得那么好,就更应该自救。做了医生,如果还有造就,张汉泉就能成为白领人士,就有了条件早日跳出苦海。真个有了那天,张汉泉能够自由往返中国,便应把他们的情况报告政府。如果他们遭一次又一次欺骗、玩弄,张汉泉还应恳求祖国政府出面搭救。“说到底”他叹道,“祖国政府是娘,是娘啊。”
张汉泉如梦方醒,不禁热泪盈眶。他欲言谢,但觉得用什么样的语言都不免言轻。
回工棚路上,阳伍芝再问:“你还在写信,汇钱?”
“一个月没写信了。”
“算来两年多了,肯定哪里出了问题,不然早就…….你不必写了,不要汇钱了。国内啊,那么多来信上总看得出来一些眉目,还在打仗。打吧,打它个五百年。”
半个月后一天,黄富昌特意召见了张汉泉。
出番人和颜悦色,道:“我早看出来你小子会有出息,可惜我能力小,帮不了你。那次,你不对啦,怎么能当着两百多人的面……不说啦。你懂医,现在董事长都知道啦,我极力推荐了你,好机会啦。去吧去吧。以后混得怎么样,看你自己努力啦。”
张汉泉心里骂,口里连连道谢。
黄富昌又告:“董事长安排了他的漂亮秘书,就是那个女翻译见你,要懂规矩啦,那号女人不是我们可以瞎讲话的啊。要办些什么手续,你的待遇,由人家安排,我无权过问。好啦,穿上了白大褂,记得请我喝酒啦。”
女翻译由一位白人小伙子陪着来了工棚,自告她名爱丽丝,小伙子是她男友,现为助理工程师。她为张汉泉能去做医生很高兴,但也认为张汉泉需要在业务上提高自己,因为中医不为英语世界的人认可,例如张汉泉展示的针灸术,她感觉新奇也疑惑。当然,张汉泉若能就地取材治疗一些病患,公司没有理由不欢迎,可以节省资源。张汉泉眼下只是试用期,试用期半年,服务对象主要是工人,没有处方权,只有转为正式医生后,其它事儿才能提上正式议程,主要是新的薪酬标准,新的身份认同,新的劳务合同。
明天就要离开工棚了,下午,张汉泉买了许多香烟和食品,交给每个队长一份,请代他向工友致意,特意说了几句自责的话,说自己心态一度近乎冷酷,工友们有些困难他应该帮忙却冷漠处之。晚上,他拉上阳伍芝和阿贵又去了那块石头上,带上酒和菜。他衷心地感激那两人给他的帮助与慰籍,又告以自己的计划:治疗跌打损伤乃至一些外科小手术,中西医可以结合起来。如有可能,他会虚心地努力向白人医生学习。他一定要学会英语。有空余时间便继续去山上寻觅新的草药药材,相信医院和公司会给他提供一些方便。他认为努力几年,向公司申请回中国探亲是可能的。他本来想说出来,忍住了,便是他深信他见到了田懿,田懿一定会不顾一切奔过来,抱紧他,又怨,又哭,也会笑。他还有一句话想说出来,一样忍住了,那就是他一生都忘不了一位老人,他相信没有田梅生,他只会在苦难中沉沦再沉沦。毕竟,苦难于人,总是无底的深渊,当然也是奋进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