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网上网下读了两年人老外中小学公民课本里的内容，算是知道也认同了普世价值，接下来该做什么又懵了。
按照自己认同的理念，在一个不正常社会里一个正常人唯一应该呆的地方是监狱，可我没种。忘了自己认知的这些，找些社会就这样人得学着适应之类的万能借口，退回去闷头吃喝随大溜又不甘心。继续苦读深思往学者那儿使劲嫌累，稍微深点的哲学类著作还没翻开就习惯性畏惧，翻开跟打开瞌睡药水盖儿一样，立马犯困。
我那会就琢磨咱这教育最操蛋的地方真不是拿一堆假大空把人从小往傻了玩，那种假轻易能被现实碎掉，最多让人习惯做一套说一套而已。最操蛋的是通过无脑命令，服从，歌颂把奴性一点点刻进骨子里，将来想改都费劲。还有就是长期强迫背诵看似严肃，实则枯燥无味的东西，让人对书，尤其是需要费劲思考的文字本能腻歪，那么多人打学校毕业课本一撕，除了工具书和黄书啥都不去读，估摸根子就在这儿。
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做啥，只好现出晃来荡去的原形，准备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边走边琢磨，这种流浪汉似的勾当自然得不到任何经费赞助，于是找好了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借口，连家人带自己一块蒙。
七
刚过完年，从老家跑到已退学但还在宿舍里混着的学校，跟酒肉朋友吹完牛逼吃散伙饭，醉了两天，然后买了张北京到哈尔滨，编号9527或其它什么数字的绿皮车一路向北了。边走边拿酒桌上兄弟们羡慕的眼光为自己得意，以为是羡慕咱有伟大理想，等我学会身外化身冷眼旁观这功夫再想，狗屁，有钱不用上学随便逛，哥们就算出门为爱新觉罗氏搞复辟他们也照样羡慕。
那年月的绿皮车跟要你命三千没啥区别，牛车一样喘着扑哧的粗气儿顺着轨慢悠悠晃荡，大站要停小站要停动不动野地里也要停，晚点是一定且没有极限的。
这也罢，倘若有个座儿，哪怕吸烟处也好，顺着那晃荡劲睡起来还挺香，醒了跟人民群众一起骂骂铁路部门也是一乐子。没戏，尤其是节前节后那阵子，想买着坐票排队那时间够上火星的。所以只能在哪个旮旯里挤着，挤这活个人多年经验可分两种，一种是京都那种大城市的公交车，水灵的妹子上上下下一直能有，咱也不是公交色狼，但真被迫碰一起了，暗爽回味也难免。另一种就是火车这种，大包小包扛着的糙老爷们儿，冒着热汗喘着粗气黏你周围，但凡有个腾出手来的缝儿，一根劣质烟卷总能叼嘴上，一股股汗酸掺多日发酵的韭菜大蒜大葱味儿往鼻子里钻，咱也不敢歧视人家，只是每逢这种不幸时刻总是会无限怀念公交车上的香软妹子。
这趟也一样无限挤，一开始挤厕所门口，挤成片儿，一肚子邪火没地儿发，只好热心维护公共利益，看谁尿地上或者没冲干净就扯着嗓门批评。偶尔有个把壮汉想翻脸哥们跟中了彩票一样得意，不长眼，咱这种有勇有谋的怂包，敢开口嚷嚷那肯定是有了坚强后盾嘛，周围全是被粪汤子熏急了眼的爷们，敢来劲那就是往枪口上撞。
后来能坐过道上，心情好了些，就是头顶瓜子壳的降落速度有点快，扒拉的稍微不及时，就能顺脖梗子进后背，土鳖嘛，那会秋衣是扎进腰带里的，再加人多出汗一黏糊，想串种赛亚人再超级变身一个冲击波毁灭地球之类的恶念也是蹭蹭的。
做火车嗑瓜子这毛病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的，反正自我能记事儿到我最后一次坐，每次桌上地上总有瓜子皮，时间稍长就能堆成坟头。估摸要是打那会起交通工具不再进步，几十年后咱能多出个传统文化来。
再后来有个座儿，彻底安逸了，看看远处厕所门口和过道上蹲着的倒霉蛋儿，尤其是对面扎马尾巴辫儿的清秀姑娘，苦尽甘来的幸福感连绵不绝，差点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长成咱这样的想吸引漂亮姑娘注意，拿眼神勾那是自取其辱，这教训哥们刚发育不久就已痛彻体悟，但由于生物本能的原因不可能甘心，所以另辟了许多蹊径，使劲练块户外秀身材和力气，拼命读书室内显深度和文才，还练了两套拳脚时刻准备着英雄救美，这当然不靠谱，因为可遇不可求，而且即使遇着了，按我想象中的标准，那歹徒一不能有枪，二不能有刀，三不能搭伙，四不能强壮，五不能高大，六不能灵敏，这种六不搞的居然还有勇气劫色，居然还能让我撞上，下雨天不被雷劈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车厢内这种不方便活动的地儿，只好拿书来当诱饵。而且书不能乱拿，必须深思熟虑后精挑细选过才行。咱是个有底线的爷们，男女关系上旱是旱了些，但也不至于是个妹子就闭眼扑。
所以色情文学不能拿，不然就算真碰到个有兴趣的，我也不敢接。言情小说不能拿，爱看琼瑶的姑娘认识不少，大多还好，看完抹把在我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泪，接着过自己的俗日子。个把入了魔的忒吓人，比狂风暴雨中阳台上的玻璃瓶儿还脆，一时半会能护住，长年累月真真伺候不起。哲学著作更不能拿，自己都不怎么懂，拿这个跟拿眼神一个下场。人民日报中共党史毛邓传记啥的就不提了，能上这勾的我觉着都得是变态老太婆。
必须是内容通俗有趣但又足够新鲜，能引起还没完全傻掉俗掉的妹子好奇之后，又能引她思考，最后经由我点拨茅塞顿开，心悦诚服由敬生爱，从此跟咱肩并肩手拉手走在反革命光辉道路上才行。这样的书，以哥们当时那点可怜的阅读量，只有房龙的《宽容》。
于是打开背包拉链拿出道具来，找出窝角的那一页假装继续读，别扭，书放腿上对面姑娘看不到，放堆满壳的桌上有辱斯文，只好半举着，那姿势像极了民间段子里倒拿报纸装认字的二傻。还好书这种道具不算浪费时间，那边要有戏，几分钟之内就能搭上话，要没戏，把失望像个老朋友一样领回来，再语重心长嘱托几句下回争点气，就可以不用装了。
这回有戏，对面那姑娘睡够了觉嗑够了瓜子也玩腻了非智能手机里自带的游戏，正处于极度无聊任人宰割的状态，见我拿书，犹豫了下，然后脆生生开了口：这书名挺有意思的，写地啥啊？
哥们大喜，忍，极力绷嘴角弧度：老外写的，讲人类到今天因为不宽容都犯了多少罪过，作者挺有幽默感，写的也轻松有趣，我特别喜欢这书，这都读第二遍了。姑娘要再问，我就准备讲讲这书对于受着狭隘仇恨教育下长大的我们的意义了。但这姑娘显然对书兴趣不大，反倒对我有点兴趣。
不是要吹哈，咱那会留了满脸的唏嘘胡茬儿，还算上点档次的秋衣裤子外直接套了件快洗白了的军大衣，眼神装逼装久了自然带点忧郁，这德行往人堆里一扔，算不上鹤但肯定也是个扎眼的野鸡，所以逮着个兴趣不算难，接下来还能有好感，就难到姥姥家了。
姑娘看我这半土匪半学生的打扮太古怪，问我到哈尔滨干吗，上学还是打工。咱接着装，皱着哲学家似的眉头，用动物世界老赵那腔调回：空虚，不知道该干吗，背个包到处走走看看琢磨下生命的意义，想不出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反正我不想重复那么多人的生命，结婚生子带孙子玩老头乐最后蒙个白床单死炕上被人围着哭，想想都惊悚，打多少冷颤都缓不过来。
还没来及欣赏姑娘的反应，不远过道上圪蹴着一也披了件军大衣的半大老头扑哧乐了，嘴里还嘟囔：年纪轻轻装逼就装的这么匀实，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我耳朵里，目测距离姑娘也难以幸免。
恼羞成怒就是给我这种人在这种场合下使用的，哥们金刚怒目般瞪着老头大喝：你说谁？
老头更乐，笑眯眯问我：你到处走走那钱哪来？要饭？
我尴尬，像滩还没爆炸就迅速进了水的火药，眼神眨么的比没信号的电视屏幕还快：我钱哪来关你什么事，你们这些老俗物整天开口钱闭口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钱钱钱，活着有劲吗？
大概我那表情把自己卖得比较干净，老头一脸料事如神般的圆满：啃老的吧哼哼，拿父母血汗钱糟着玩，还不如要饭呢。这话说完，连对面姑娘脸上都闪过了鄙夷。
我愤慨：啃老咋了？丢人？那得看在哪，就咱这啥都乱套的地儿，我还光荣呢。哦贪官敛财奸商骗钱的被羡慕，只要回家孝顺父母照顾妻儿就人见人夸，我这不偷不抢不坑别人的反倒受歧视？我父母一个做官一个做生意，我知道这种钱怎么挣，我要是乐意也随时可以人人羡慕人人夸，我就是觉着不对，不做而已，切。
老头继续鄙视：觉着不对那就去做对的，哪儿都不能饿死勤快人，来路不正，知道不对的钱都拿着花，你这就对？就不乱套？
那是哥们此生头一次被人扒拉光，再扔到磨边挨鞭子转圈，羞愤自尽的心思都起了，但靠着本能还是不甘心的想找遮掩：我就是还没想好什么对，该怎么做，所以才想着边走边琢磨。说着突然真寻摸到一遮羞布，那感觉，仿佛刑场上的倒霉蛋听到了驮着“刀下留人”的马蹄声，猛的精神焕发起来：再说很多伟人到死都不能知行合一啊，比如反对蓄奴的华盛顿，比如反对做地主的托尔斯泰，还有还有……
那老头没半点放过我的意思，这辈子显然最擅长就是痛打落水狗：这垫背找得厚实，不过没戏，别人犯错不能成为自己犯错的理由，他俩说到没做到难受惭愧了一辈子，你这刚开头就理直气壮上了？再说那是伟人，做出了伟大的事业，有点毛病叫瑕不掩瑜，你都做过什么？
我无奈，只好使出岔开话题反咬一口的卑鄙招数：你是干嘛的？
老头得意：老汉今年五十五，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刚退休，打了一辈子光棍没牵挂，所以也出来到处走走看看，花的是自己的辛苦钱哦。
哥们忍辱负重，把话里的嘲讽全当微风滤掉，假装欣喜亲切：原来您也是出门溜达的啊，您原来教什么的？
老头扫我一眼，看出了咱的绝望与期望，总算放了一马：历史。
不想我那会有个蹬鼻子上脸的毛病，一听这个来了劲：教科书上的历史，尤其是近当代，多半是捏的编的，网上早被人骂臭了，你教这个，赚的也是作孽钱。
老头满面佛祖般高深莫测的笑：你怎知道我是按教科书上教的？你在网上看那些批历史的文章，没准儿就有老子写的哼哼。
我肃然起敬，问道：您那网名是？
老头庄严：咱俩换个座，让我老人家也伸直了腿儿舒坦下，再慢慢跟你细说。
于是我坐到了地上，梗直了脖子等着拜大神，结果老头眼一闭：太困了，你别急等我眯会啊。
俩钟头之后火车到达终点站，老头睡得那叫香，我估摸我和列车员要不拍他，他能睡回到北京去。哥们在过道上一会被上厕所的踩半脚，一会被推小车的撞一下，困的眼儿迷离也睡不着，郁闷之下总算咂摸出点不对劲——不能是被这个老玉米糊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