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拔萃河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它从昌江县北部的大山里一路奔来,流经楝树湾时,河水已有三、四丈宽了,快到孙家大院时,突然拐了一个弯,形成一个U字形,把孙家大院围了个半园,有如玉带环腰,又如一个人伸出双臂在拥抱孙家大院,湍急的水流在这里徒然变得舒缓,河滩上堆满了从上游冲下来的鹅卵石,白鹤、灰鹳悠闲的行走在河滩上,时而低头觅食,时而引颈高歌,时而振翅低飞。
孙永隆的先人选择在这里造宅,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风水学将这种格局称为顺弓水,可以藏风聚气,聚财旺运,“风水之法,得水为上”。夫子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孙家的先人选择傍水而居,无疑是智者。
经过几代人的打拼,到了民国初年孙永隆的爷爷孙南坡这一代,孙家成了楝树湾的首富,家里已有水田100多亩,旱田30多亩,还在县城开有一家纱厂、两个染房、三个杂货铺,在拔萃镇上还开了一间烧坊。全镇十里八乡的酒基本出自孙家烧坊,南坡先生也成了楝树湾的名人。
孙老爷原来不叫南坡,南坡是他后来改的。他父母给他取的名字让他很是尴尬。他的上面曾有三个哥哥,都在没成年时夭折了:老大是早产儿,先天发育不良,出生后腹泻不止,又得了一个治不好的哮喘病,一刻不停的呵嗞呵嗞喘气,不到半岁就死了,死的时候瘦如小猫;老二刚一出生就死了,是脐带缠住了脖子窒息死的,老三是三岁那年掉到拔萃河淹死的。老三死的时候,孙老爷子尚在襁褓中。
孙家接连夭折了三个小儿,这让孙家惶恐不已,生怕老四有个闪失,于是安排最好的下人悉心照看,老四打一个喷嚏,都会让孙家所有的人担心一整天。
族谱记载,南坡先生祖籍长沙,堂号映雪,乾隆二十三年湖广填四川时,自长沙府善化县迁入,到孙老爷子这一代已经是七代了,按照字辈“敦厚慈仁,温良俭恭,辅国齐家,永荫三隆”,他的辈份应为“齐”字辈。孙家给老大取名孙齐仁,老二孙齐义,老三孙齐道,老四应该名叫孙齐德了。孙家人找来算命先生,询问取这个名要不要得,算命先生说,仁义道德四字太过厚重,小孩子承载不起,还是另取一个吧。算命先生一连取了三个,孙家人都不满意,于是建议,暂时不取大名,只取一个小名,待成家立业后再取大名。孙家人问取一个什么样的小名,算命先生说,就叫狗蛋吧,取一个贱名好养活,阴曹地府的阎君不会记挂这些贱名的。孙家人一听阎君不会记挂,觉得不错。
“狗蛋好!就叫狗蛋。”孙老太爷当场拍板定夺。
十六岁那年,在父母的安排下,孙南坡与一个大他三岁的姑娘拜了堂,女大三,抱金砖。新娘子是拔萃街上罗掌柜的三姑娘,罗掌柜在拔萃镇上开了三家绸缎铺,一个酿醋坊。
孙老爷成家后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取一个大名。小名“狗蛋”着实让他在朋友面前难堪。
“齐德”这个名是不能用的。“齐仁”、“齐义”、“齐道”三个都已作古,只剩下一个“齐德”,独木难支。他很喜欢 “仙人夜半持山飞,骑云东海闻潮鸡”,于是给自己取名孙齐云。“齐”与“骑”同音,“愿得骑云作车马”,他要骑云遨游茫茫苍穹。
有了名,他还要给自己取一个字。
 
他年轻时,一天偶感时局动荡,人民颠沛流离,加之老爷沉疴不起,诸事不顺,心烦意乱,一个人在苦楝树下自斟自饮,不觉大醉,遂研墨提笔,写就五言一首,醒后自觉不错,于是题名《醉归》,收录到了他的《拔萃河诗集》里面,这首诗为:
 
枯坐苦楝下,孤影独斟酌。
紫花若残霾,泪眼看婆娑。
小塍布荆棘,履底多坎坷。
拄杖过危桥,拾阶上南坡。
 
于是他以诗中的“南坡”作了自己的字,自号“南坡居士”,楝树湾的人都叫他南坡先生,楝树湾的人说,他之所以取字南坡,是因为他们家在楝树湾的南边,上他们家要上一个很高的坡。
楝树湾的教书先生乔东国(乔老三的爷爷),人们都叫他“东国先生”,后来叫成了“东郭先生”,于是,人们私下里把“南坡先生”改成了“南郭先生”。一东一南两位先生,是楝树湾最有学问的两个人。
孙家大院是楝树湾最大的建筑群,它位于楝树湾的南边,当地人把楝树湾南边叫楝树下湾,从楝树下湾到孙家大院的确要上一个坡。据说孙家大院最初落成时,这个坡是三十二级台阶,孙家祖爷爷觉得是一个阴数,不吉利,于是让家人挑土,将孙家大院的台阶又增加了一级,变成了三十三级。
拾阶而上,首先看到的是正门上方用楷书写有“明德惟馨”四个大字。大门高七尺一寸,此数为鲁班尺中“迎福、横财、财至、大吉”中的“大吉”;大门宽一丈一寸,为“财”、“义”、“官”、“吉”、“病”、“离”、“劫”、“害”中的“财”,风水先生称此门为“添财门”。
楝树湾孙家先祖秉承“读书为重,次则农桑,取之有道,工贾何妨”的祖训,本想以读书为重,奈何家穷业薄,囊中羞涩,只能以农桑为业,到第四代积攒了一些银钱,购置了一些田产,才让子孙进入学堂,到南坡父亲那一辈,孙家已是楝树湾的首富了。南坡之父深谙读书重要,南坡先生刚满六岁,就被父亲送进了学堂,读了十年长学。
南坡先生成家后的第四年,其父积劳成疾,得了肺痨病,一病不起,一年后呜呼哀哉,南坡先生箕裘相继,由孙少爷升格成了孙老爷。
孙南坡膝下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大姑娘是大房罗氏所生,取名芝兰,出自“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二房黄氏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姑娘,按孙氏辈份,儿子应为“家”字辈,遂取名家和,家和万事兴,万事和为贵。姑娘取名玉姝,出自“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玉姝”与“玉树”同音。“姝”者,美丽、柔顺之女也。
大房孙罗氏自从生了芝兰后,就象掉进了药罐子,常年吃药,换了几个郎中,均不见好!芝兰满十岁那年,孙罗氏腿一伸,走了。二房孙黄氏生了一儿一女后,也象一只歇窝的母鸡,不再下蛋。为了这些事,孙老爷很生气:
“看看人家李坐堂家的,一口气不歇,生了九个儿女,五个是儿子!!”李坐堂是楝树湾的坐堂郎中,在楝树湾开了一个中药铺,字号“济生堂”。 
每当老爷生气这么说时,孙黄氏就象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大房孙罗氏走后不到一年,孙老爷讨了三房,三房比老爷小了十五岁,是油炸湾一个劁猪佬的黄花闺女。三房到了孙家三年,肚子一直瘪而不圆,到处求医不见效果,自此,孙老爷再不唠叨,孙黄氏的腰杆也直了,三房也长了脾气,开始打骂丫鬟。第六年,三房生了一个儿子,额角前突,细眉细眼,怎么看都不像老爷,孙老爷开始还很高兴,后来传言多了,觉得没有面子,给了三房一些钱,让她带着不满两岁的儿子离开了孙家,住到了拔萃镇上,做些针头线脑的活计维持生活,后来找了一个走村串户的补锅匠,三个人住到了一起,这个补锅匠额角前突,细眉细眼,以前常到孙家补锅,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三个孩子中,玉姝最小,也最受孙老爷疼爱,长到六岁,送她到了县城,与姐姐芝兰一起在县立小学读书,两姐妹学习都很努力,一直读到省城的女子学校后,姐姐芝兰回到县城当了一个女先生,教学生唱歌、画画,妹妹继续读书,一直读到了北平,后来就没有了音讯,直到解放后,才知道她在北京当了大官。
孙老爷送两个女儿到县城、省城的新式学堂里读书,却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孙家和在楝树湾东郭先生的私塾里诵读子曰。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看好新式学堂,也不是他更相信东郭先生,更不是他忘了孙家“读书为重”的祖训,他是怕家和在城里变坏。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这个儿子承继孙家的祖业。
他听人说,在新式学校里,一些年青的老师,尽教些西洋那边传来的乌七八糟、离经叛道的东西,把孩子的思想都搞乱了,还撺掇学生跟政府作对,真是毁人三观、大逆不道。南坡先生以为,教师的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所传之道应是“孝”、“悌”、“忠”、“义”、“礼”、“义”、“廉”、“耻”,告诫学生怎样修身,如何齐家,而不是对政府指指点点,对官员恣意谩骂,冲击打砸政府机构,甚而至于啸聚山林,落草为寇。他还听说,几年前在江西,在陕北,在川北,在鄂豫皖,在湘鄂西,赤匪与政府为敌,为首者多为青年学生。他只有一个儿子,他不能让他脱离他的掌握,还是留在身边为好。
南坡先生自觉还是能够洞明世事的,他生于光绪19年,经历过多次时世变故。
公元1909年,即宣统元年,新帝登基,实行新政,各省选举咨议局议员,那年他十五岁,他父亲正值中年,有人撺掇他的父亲去竞选省议员,他也竭力主张。咨议局有权议决本省应兴应革事件,如预算、决算、税法、公债等,有权选举资政院议员。省都抚要做的事,都得与咨议局商议。但他的父亲坚决不干,说自己资历阅历不够,不愿去做陪衬,不愿落选后被他人笑话,况时局并不明朗,也不愿去冒风险,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证明他的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一年不到,咨议局解散,两名议员被省都抚投进了大牢,又过了一年,大清国没了,建立了民国。
民国二年,全省选举参议员和众议员,根据中国民国选举法,南坡先生没满21周岁,没有资格投票选举参、众议员,也没有资格竞选参、众议员,他的父亲具备资格,与全省十多万有选举权的公民投了票,北洋系、国民党、共和党、统一党、民主党都来找他拉票,他同全家商量后把票投给了共和党候选人。后来证明,他们做的也对。
民国五年,袁大总统改中华民国国号为中华帝国,建元洪宪,云南起事,举兵讨袁,兵发四川,四川全省一片恐慌。第二年,四川宣布独立,联合云、贵,抗衡北洋。自此,四川战乱不断。民国六年,刘罗之战,刘存厚胜;民国七年,靖国之战,刘存厚败,熊克武胜;民国九年,倒熊之战,熊克武败;民国十年,川鄂战争,议和休战;民国十一年,川内一军与二军打了起来,民国十二年,川内一、三、边军与三、七、二十一师打了起来……其间,刘存厚、熊克武、川一军都找过他父亲,他父亲虚以委蛇,小心翼翼,才得以保全。
既然身处乱世,不宜外出读书,依据孙家 “取之有道,工贾何妨”之祖训,南坡先生觉得儿子家和(孙永隆的父亲)应以工贾为业,可于本乡本土作一坐商。于是,他让家和休了学,将位于拔萃镇上的孙家烧坊交给他经营,选了一个能干的伙计协理。家和在孙家烧坊干了三年,颇有成绩,于是,孙老爷又将县城的两间染房交他打理。
民国二十九年春节,是孙家过得最寒碜的一个春节,也是孙家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南坡先生被选为昌江县春礼劳军委员会会长,孙家带头在大年三十不食,正月初一至十五素食,全家男女老少,包括下人,一共给前线抗日将士捐献了一千元礼金,轰动昌江,昌江县许多家庭纷纷效仿,将节约的钱财捐献给前线将士,孙家和代表全家、代表昌江县士绅在劳军大会上讲了话。
第二天,邬县长来到了孙家,南坡先生将邬县长引入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南坡先生吩咐下人上茶,不一会,上来两位丫头,走在前面的姑娘双手托举冒着热气的毛巾,后面的姑娘双手端着檀木茶盘,款款来到县长身边,前面的姑娘半蹲下身子,将毛巾举与眉齐,低眉轻声道:“请大人净手。”县长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将毛巾折叠好,交与姑娘,姑娘起身,后退一步,移到一边站定,后面的姑娘补位上前,半蹲下身子,将檀木茶盘举与眉齐,站在旁边的姑娘端起茶杯,她一手轻扶杯耳,一手托住杯底,将茶端到客人手边,细语道:请大人用茶。
邬县长接过,先看一眼茶杯,这茶杯洁白如玉,轻薄如纸,端在手上温热适中,丝毫没有烫手的感觉,再看杯中之物,茶叶色泽翠绿,条索紧结匀整,经水一泡,正在慢慢伸展开来,已经伸展开的叶形完整。再看汤水,清澈明亮。放到鼻下闻之,香气浓郁,又将茶杯移入嘴边,小抿一口,微闭双眼,作陶醉状,连说好茶。
南坡先生说:“此茶产自灌县青城山,去年秋天白露之日采摘,是白云洞张道长赠予我那贤婿的,小婿不敢擅用,拿来孝敬于我,我也不敢独专。”
“好茶!好茶!”
“县长公务繁忙,今天怎么有暇光临寒舍?”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哦,是什么要事烦劳大人亲走一遭?”
县长凑近身来,低声言道:“好事好事。”
“什么好事?不妨说来听听。”
“昨日在春礼劳军大会上,令郎的发言很好,白师长很喜欢令郎啊。”
“哦,是白师长高看犬子了吧?”
“非也非也,令公子少年才俊,风华正茂,他日业绍箕裘,定能光耀门庭,扬名显亲,不光白师长喜欢,我也很喜欢哩。”
“过奖了!过奖了!”
“明天中午,白师长在白公馆设宴,特托卑职约请先生和令郎,不知先生可行方便?”
“方便,方便,白师长有此美意,孙某岂有不去之理?要去,要去。”
送走邬县长后,南坡先生思量开了,是什么事让白师长约请我父子二人?是公事,还是私事?如是公事,白师长一纸公文送达即可,不会让县长大人亲跑一趟,也不会在自家公馆设宴待客。这件事是私事无疑,且与家和有关。邬县长说得明白,白师长看上家和了。
南坡先生对白师长了解不多,只知此人籍贯广东,行武出身,作战勇猛,少将军衔,刚参加完湘北会战,部队损失惨重,所属部队撤入昌江县拔萃镇休整。
要是能攀上白师长这棵大树……,南坡先生想。
第二天,南坡先生让烧坊的人从地窖里取出四坛窖藏了三十多年的好酒,用红布封住坛口,安排八个脚夫,每两个抬一坛酒,直奔拔萃镇而来。脚夫们一样高矮,一个个头裹青布头巾,上穿蓝色对襟大褂,腰缠红带,脚蹬草鞋, 煞是整齐。
门口马弁见到南坡先生和家和后,紧跑两步来到面前,立正敬礼,将南坡先生和家和引入客厅。邬县长和白师长早在客厅等候。
一见南坡先生到了,白师长连忙起身,大步来到门口,一边伸开左手作请进状,一边朗声说请。南坡、家和一边躬身还礼,一边平伸右手,要白师长先请。
落坐后,南坡先生仔细打量白师长:五短身材,身板毕直,天庭饱满,红光满面。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寒暄。邬县长将话题引入时局,马上被白师长打断:今天不谈时局。
茶续两旬后,转入后厅就餐,早有两人坐在那里,白师长指着年长的女人对南坡先生和家和说,这是我夫人,南坡先生忙说:“夫人好!”,家和说:“伯母好!”白夫人满面笑容,颔首还礼。
白师长指着年轻少女说,这是我大女儿。南坡先生和家和忙说:“小姐好!”白小姐忙对南坡先生还礼,她站起身来,对南坡先生说道“孙老爷好!” 边说边给给南坡先生道了一个万福。
“这孩子很有教养。”南坡先生心里在想。
白小姐给孙老爷还礼后,看都没看家和一眼,就坐下了,家和用眼瞟了一下白小姐,只觉得这女孩面容佼好。
席间,白师长讲道:
“民国十二年,我在粤军总指挥、寰威将军林虎麾下做事,奉命镇守粤西,部队驻防郁南,粤西山高林密,盗匪猖獗,我要带领部队前去剿匪,临行前夫人快要生了,她问我小孩生下后取什么名字,我想了想,我们住在郁南,就叫郁南吧,她问男孩女孩都叫这名?我又想了想说,男孩叫御南,女孩叫玉兰”
“御南,镇守南方之意,男孩叫这名字,妙!妙!妙极了!玉兰,花中淑女,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是女孩的绝妙好名。”邬县长说。
“是的,玉兰这名字好!”孙老爷说,“我家次女名叫玉姝,名字中有一个玉字,大女名叫芝兰,名字中有一个兰字,合在一起就是“玉兰”二字,真是太巧了。”
白夫人抿嘴一笑,看了看白小姐,白小姐坐的端端正正,正在认真聆听。
白师长说道:“玉兰的确是一个好名字,可是现在这个名字被叫乱了,什么人都叫玉兰,那些名伶、戏子也叫玉兰,真是玷污了这么好一个名字啊。”
邬县长、孙老爷点头称是。
“我听人讲,民国十四年,将军在惠州莲花山一役中,差点抓到了委员长,此事应该真实不虚?”邬县长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后来不还是成了委员长的阶下囚?委员长英明。”白师长对邬县长所说不置可否。
大人说话,晚辈是不能插嘴的,家和只好低头吃饭,经不住偷看了白小姐一眼,发现白小姐也在偷偷看他,四目相对时,白小姐赶忙将眼睛转向了别处,脸上泛起一朵红云。
第二天,县长大人又来到了孙家,对南坡先生说,师长夫人对家和十分满意,白小姐也没说什么,不知先生有什么想法。南坡先生说,我还能有什么想法?能与白师长结为秦晋之好,是我高攀了,孙某求之不得呀!县长大人说,既然如此,我就权且当一回月下老,还得烦劳先生书写一幅令公子的庚贴,南坡先生连说好好。
于是南坡先生来到书房,找出一张洒金的梅红纸,亲自研墨,提笔在纸上写道:
乾造:民国九年冬月初四辰时
庚申  戊子  乙巳  庚辰
写毕,将梅红纸折叠成信封状,写有八字的一面折叠到了里面,没有写字的一面成了封面,南坡先生又在封面上写了四个略大一点的字:苏才郭福。
写毕,南坡先生双手将家和的庚贴交与县长。县长将庚贴小心翼翼收好,临走时对南坡先生说,你就静候佳音吧。
两天后,邬县长拿来了白小姐的庚贴,交到了南坡先生的手头,庚贴的封面写的是“姬子彭年”。
两天后,孙家举行订亲仪式:卯时祭祖,辰时出发,出发前燃放十万响的起身炮,由三十六人组成的纳聘队伍,从楝树湾出发,十八人组成的挑夫队伍挑着聘礼,排成了一长排,聘礼是六匹蜀锦、六匹漳缎,六匹花绫,六坛好酒,六个猪头,六个羊头,取六六大顺之意,每件聘礼上面都系有红绸,以添喜庆,邬县长作为保媒坐在轿子里,由四个轿夫抬着,孙家和骑在一头驴上,他的头上戴了一顶礼帽,礼帽上面插了一根花翎,披红戴彩,走在队伍的中间,驴的头上,脖子上也系了红绸。紧跟着孙家和的,是他的同宗叔叔,他是贡礼官,行前孙家准备了六百六十六元的聘礼,用大红信封装好交给了他,由他转交女方父兄。唢呐队走在队伍的前面,呜呜哇哇,锣鼓队走在队伍的后面,咚咚锵锵,挑夫们挑着聘礼走在中间,一路上吹吹打打,向拔萃镇进发,快到白公馆时,纳聘队伍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是在通知女方:男方的纳聘队伍已到,不一会,白公馆前鞭炮齐鸣,是在告诉纳聘队伍:知道了,你们过来吧。
白家的人早已等候在白公馆前,纳聘队伍一到,白家的人接过聘礼,将唢呐队、锣鼓队、挑夫、轿夫一干人等请入馆内偏房歇息,这里早已备好了甜茶、糖果、点心和红包,人人有份。院子里面正在铺设酒席,稍事休息后就可坐席吃酒。
因白小姐没有兄长,白师长只好亲自出来相迎,将家和、贡礼官和保媒三人迎入客厅,贡礼官从身上取出一个红包,双手递到白师长手上,说是孙家略备薄礼,敬请收纳,白师长双手接过,也从身上摸出两个红包,一个递与保媒,说是谢媒礼,一个递与贡礼官,说是白府的回礼,烦劳转交亲家。此时家和来到偏房和大院,给女方的家人派发红包,一人一个,最后转入内室,叩见准岳母,准岳母端出一杯茶,说是白小姐亲手泡制,甜的,请喝,家和喝完茶,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枚戒子,放在茶杯内,将茶杯双手递给准岳母,请她转交白小姐。准岳母随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六大件,交到准女婿手头,说是小姐亲手置备。家和一件一件接过。这六大件从上到下分别是:帽子一顶、围巾一条、上衣一件、裤子一条、皮带一根、鞋子一双。家和知道,这些事应由小姐的贴身丫鬟来做,本不该岳母代劳,可见,岳母没把他当外人。
外面一片嘈杂,随即是碗碟碰撞的声音,外面已经开席。
准岳母告诉家和,内室安排了一席,是专门宴请保媒、贡礼官的,请准姑爷入室就席。
宴毕,白府又给从孙府过来的一干人等每人一条毛巾,一块香皂,这叫打发礼,打发走人的意思。于是孙府的来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待孙府的来人踏上回去的路,走了一丈远时,白府点燃了鞭炮,这是送客炮,意思是不远送了,请慢走。
两个月后,孙家和与白玉兰正式成亲。
第二年,由岳丈白师长出资,孙家和在昌江城内开办了一家纺纱厂,取名昌江家和纱厂,一家人离开了楝树湾,住到了昌江。
白玉兰和孙家和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取名孙永盛、孙永兴。一九四九年,白玉兰带着三个孩子,同他的父母一起到了台湾,从此,孙家和成了孤家寡人,四年后,他另组了家庭。又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孙永隆、孙永昌。
1954年公私合营,孙家和将家和纱厂捐赠给了国家,政府让孙家和担任了昌江县纺织工业局局长。